期末考前的空气像拉满的弓弦,绷得紧紧的,弥漫着熬夜后的咖啡因焦虑和书本纸张被反复摩擦后的焦糊味。
自从那天数学测验目睹了她无声的挣扎后,我心底那根弦绷得更紧了,像时刻提防着暗处冷箭的哨兵,所有感官都为她调动。
她看起来似乎恢复了正常。依旧准时出现在图书馆那个靠窗的位置,依旧会在我卡壳时用笔尾轻戳我的手臂,依旧会用那种清晰的、没什么起伏的语调讲解难题。
但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了。她的脸色总比旁人少一分血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瓷器般的白。
她偶尔会停下笔,极轻地按一下胸口,动作快得像错觉,随即又立刻投入到演算中,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习惯性动作。她喝水的频率更高了,而且只喝温水。
我知道,那场风暴并未过去,它只是潜入了更深的海底,等待着下一次的翻涌。
这种无声的煎熬让我坐立难安。我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周五下午,照例是物理竞赛班的加训。闷热的教室里,老旧的吊扇徒劳地旋转着,讲台上老师唾沫横飞地讲解着往年国赛的压轴题,复杂得令人头晕目眩。
我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斜前方的顾岑落。她听得极其专注,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认真,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
但她的左手一直放在桌下,我注意到,她时不时会无意识地用右手去揉捏左手的指关节和手腕,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一下。
是昨天测验时写字太用力,牵扯到旧伤了吗?还是心脏不适引起的放射性酸痛?各种猜测在我脑子里打架,让本就艰涩的题目更加难以钻进大脑。
课间休息铃响,老师意犹未尽地放下粉笔。同学们像得到赦令般瘫倒在座位上,哀叹着题目的变态。
顾岑落也轻轻放下了笔,低下头,更加专心地揉着手腕,那细微的动作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立刻站起身。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我去买水!”我丢下这句话,也不管同桌诧异的目光,几乎是跑着冲出了教室。
楼梯间阴凉不少,但我心里却烧着一团火。跑到一楼小卖部门口,冷柜里琳琅满目的饮料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我毫不犹豫地略过那些冰镇的碳酸饮料和果汁,目光直接锁定在角落的立式加热柜上。
柜子里温着几种常见的牛奶和奶茶。我一眼就看到那种棕色瓶身的、主打暖胃概念的姜枣茶。就是它了!
我拿出手机扫码付款,动作快得像在进行一场抢购。握着那瓶温热的、瓶身甚至有些烫手的饮料跑回教室时,心跳快得几乎要喘不上气。
课间休息还没结束,教室里有些嘈杂。我放慢脚步,调整着呼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突兀。
顾岑落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微微低着头,专注地揉着手腕,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脆弱。
我走到她桌旁,停下脚步。
她似乎察觉到有人,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我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将那瓶温热的姜枣茶轻轻放在了她摊开的物理笔记旁边。棕色的玻璃瓶壁接触到冰凉的桌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瓶饮料上,愣了一下。随即,她抬起头,看向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以及一种复杂的、来不及掩饰的情绪——惊讶,困惑,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慌乱?
她的嘴唇微微张合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是拒绝?还是疑问?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能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我强迫自己迎着她的目光,不躲闪,尽管脸颊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周围似乎有同学注意到了我们这边短暂的静止,投来好奇的目光。
就在我以为她一定会推开这瓶过分“越界”的饮料时,她眼底那丝慌乱却慢慢地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无奈,像是挣扎,又像是……某种极其细微的妥协。
她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她伸出手,没有去拿那瓶茶,而是先轻轻碰了一下瓶壁,似乎是在试探温度。
她的指尖白皙,在昏暗的光线下,与深色的瓶身形成鲜明对比。那触碰极其短暂,一触即分。
然后,她抬起眼,再次看向我。这一次,她的目光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一种……柔软的、近乎无奈的温和。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像羽毛一样,轻轻落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她没有拒绝。
她甚至……道谢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垮了所有紧张和忐忑,瞬间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心脏像是被温水浸泡着,酸酸软软,涨满了失而复得般的狂喜。
“不、不客气。”我的声音有点发飘,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我看你好像……手不太舒服。这个……热的,可能好点。”
她闻言,目光极快地瞥了一眼自己还在无意识揉着手腕的左手,像是才意识到这个动作。她立刻停下了揉捏的动作,手指微微蜷缩起来,耳根悄无声息地漫上一片绯红。
她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将那瓶姜枣茶拿了过去。掌心包裹着温热的瓶身,手指微微收拢。
上课铃声适时地响起,解救了这无声却滚烫的尴尬。
老师重新走上讲台,教室里迅速安静下来。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像要撞破肋骨。脸颊烫得惊人,根本不敢往她那边看。
眼角余光里,她拧开了瓶盖,一股带着姜丝和枣香的温热气息极淡地飘散过来。她低下头,极小口地喝了一下。然后,她盖好盖子,将瓶子放在桌角,重新拿起笔。
她的侧脸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股紧绷的、自我对抗般的低气压,似乎消散了许多。她握着笔的手指,看起来也放松了一些。
一整节课,我都无法集中精神。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变得遥远,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她接过饮料时那复杂的眼神,那声轻得像叹息的“谢谢”,和她指尖触碰瓶壁时那瞬间的画面。
那瓶姜枣茶就安静地立在她桌角,像一个沉默的、却无比温暖的存在。
直到下课铃再次响起,她收拾东西时,很自然地将那瓶喝了一半的茶放进了书包侧袋。
我们一起走出教学楼。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晚风带来一丝凉爽。我们并肩走着,中间隔着半步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微妙而安宁的沉默。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冷的尴尬,也不是后来那种带着试探的紧张,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被温暖过的平静。
走到宿舍楼下,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路灯刚刚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她看着我,眼神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澈温和。
“明天……”她开口,声音很轻,“图书馆还去吗?”
“去!”我立刻点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她极轻地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很浅,却真实地存在过。“嗯。”她应了一声,然后转身走进了楼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门洞的阴影里,心里那瓶被打翻的姜枣茶,仿佛还在持续不断地散发着温热的、带着微辛辣的甜香。
夏日夜晚的风温柔地拂过。 冰河早已无声融化,温暖的河水漫过所有礁石,奔流向未知却不再令人恐惧的远方。
而那瓶沉默的姜枣茶,像投入河心的一颗小小鹅卵石,虽然轻悄,却实实在在地,荡开了一圈温柔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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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看了一下,哇,已经21.5万字了(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