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空气粘稠而温热,像一块刚拧干的厚毛巾,裹在人身上。期末考的阴影如同远处积雨云,沉甸甸地压下来,教室里的风扇徒劳地搅动着闷热,带来一阵阵混合着汗味、风油精和试卷油墨的气息。
我和顾岑落之间的那种微妙的“新常态”,在这闷热的备考季里,像藤蔓一样悄然生长,变得更加牢固和自然。我们依旧占据图书馆那个靠窗的固定位置,她手边总是放着一杯我提前帮她接好的、温度刚好的温水。我做题做到头昏脑涨时,会很自然地把脑袋往她那边一歪,下巴搁在冰凉的桌面上,哀嚎一声:“顾老师,救命啊——”
她通常不会立刻理我,只是睫毛颤动一下,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一下,像被微风拂过的水面,然后才会放下笔,侧过身,拿过我的卷子,目光扫过那些被我画得乱七八糟的图示。
“这里,”她的指尖点在一个受力分析点上,声音依旧是平静的清泉,能浇灭我所有的焦躁,“摩擦力方向又假设错了。而且,你忘了系统初始是有动量的。”
我“嗷”一声,把脸埋进胳膊肘里装死三秒,再抬起头时,她已经用工整的字迹在旁边写下了修正后的公式和思路。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低垂的睫毛和专注的侧脸上,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我会盯着那汗珠看一会儿,然后才乖乖拿起笔重新计算。
有时她也会被难题困住,眉心拧成一个小小的川字,无意识地用笔端轻叩桌面。我会屏息等着,不敢打扰,直到她忽然眉头一展,眼底闪过豁然开朗的亮光,笔尖迅速在纸上划出流畅的轨迹。那时,我才会小声问:“解开了?”她会极轻地“嗯”一声,嘴角带着一丝克制的、却明显轻松的弧度。
这种相互依存又各自独立的备考模式,成了闷热夏日里最清凉的慰藉。
周五下午,照例是数学连堂测验。题目出得又偏又难,做到最后一道大题时,我感觉脑浆都快被蒸干了。眼看时间所剩无几,我急得手心冒汗,思路却像缠在一起的毛线,越急越乱。
就在这时,斜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极压抑的、短促的抽气声。
声音很小,几乎被风扇的噪音和周围笔尖的沙沙声淹没。
但我听到了。我的心猛地一缩,立刻抬起头。
是顾岑落。
她一只手死死地按着胸口,指节用力到泛白。另一只手撑着额头,脸色在明亮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透明的苍白,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的呼吸似乎屏住了,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正在承受某种突如其来的、剧烈的痛苦。
心脏病的阴影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我的呼吸!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几乎一片空白。试卷,分数,难题,全部被抛到九霄云外。整个世界缩小的只剩下她痛苦蜷缩的背影和那骇人的苍白脸色。
我想立刻冲过去!我想大声问你怎么了!我想喊老师!
但就在我几乎要弹起来的瞬间,我看到她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异常艰难,仿佛穿过狭窄的管道。然后,她按着胸口的手,更加用力地压下去,指甲几乎要掐进校服布料里。
她没有呼救。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甚至没有看向老师。 她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对抗那阵突如其来的、无声的袭击。
那种隐忍到极致的、近乎残忍的克制,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所有冲动的念头。我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手指死死抠着桌沿,指甲陷进木头里。
我不能喊。我不能慌。她在忍。她在用她的方式告诉我,不要声张。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我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因为压抑痛苦而细微地颤抖,看着冷汗沿着她苍白的鬓角滑落,看着她用力到泛白的手指。
周围的同学还在埋头苦算,老师坐在讲台上打着哈欠。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这场无声的风暴。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有一分钟。她紧绷的肩膀终于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点点,按着胸口的手也稍微松开了一些力道。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吐出那口一直憋着的气,呼吸依旧急促而浅弱,但不再是那种完全窒息的状态。
她抬起另一只手,用袖子极快地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然后,深吸一口气,重新握住了笔。
她的手指还在微微发抖,笔尖落在纸上时,甚至划出了一道歪斜的痕迹。但她没有停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面前的试卷上,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那依旧过于苍白的侧脸和微微急促的呼吸,证明着那并非幻觉。
我的心却依旧悬在悬崖边上,疯狂跳动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手心里的冷汗比刚才更多。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所有的感官都系在她身上,捕捉着她每一次比平时稍重一点的呼吸,每一次细微的、可能代表不适的动作。
她是在硬撑。她必须做完这套题。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无力的愤怒和尖锐的心疼。为什么要是她?为什么总要承受这些?
交卷铃响的那一刻,我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周围的同学被吓了一跳,诧异地看过来。
我顾不得那些目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正慢慢站起身、收拾文具的身影上。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虚脱般的疲惫,脸色依旧白得吓人。
我几步冲到她桌旁,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有些发颤,压得极低:“你怎么样?”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双总是清澈平静的眼睛里,此刻带着未能完全掩饰的疲惫和一丝残余的痛苦,甚至还有一点点……被我看穿后的狼狈?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先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咳嗽。
“没事。”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厉害,避开我的目光,继续收拾东西,“老毛病。”
老毛病。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那么轻描淡写,却承载着多少次的痛苦和恐惧?
我想抓住她的手腕,想强迫她去看校医,想告诉她不要再硬撑了。
但我什么也没能做。我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她把文具一样样收进笔袋,手指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
她拉上书包拉链,背上,准备离开。脚步有些虚浮。
“我送你回去。”我立刻说,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她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拒绝,但最终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嗯。”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外面的阳光依旧炽烈,烤得地面发烫。但我却觉得周身发冷。我走在她身边半步之后的位置,目光死死地锁住她,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倒下。
她走得很慢,比平时慢很多,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力气。额头上又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这段平时几分钟就能走完的路,此刻显得无比漫长。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但那沉默里充满了我的心惊胆战和她沉重的疲惫。
终于捱到宿舍楼下。她停下脚步,转过身,脸色在楼道的阴影里更显苍白。
“我上去了。”她说,声音依旧低哑。
“真的不用去校医室看看吗?”我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哀求。
她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不用。休息一下就好。”她顿了顿,目光极快地在我脸上扫过,像是想安抚我的不安,“别担心。”
说完,她不再给我任何劝说的机会,转身走进了楼梯间。
我站在楼下,看着她清瘦的背影一步步缓慢地爬上楼梯,消失在拐角,心里的那块大石头非但没有落下,反而悬得更高,更沉重了。
那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没睡。耳朵竖着,捕捉着对面床上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但她那边安静得可怕,连翻身的声响都很少,只有偶尔几声极力压抑的、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咳嗽,像羽毛一样搔刮着我紧绷的神经。
第二天早上,她起来时,脸色依旧比平时苍白一些,但精神似乎好了一点。她依旧准时去了图书馆,仿佛昨天那场无声的风暴只是我的一个噩梦。
但我知道不是。
我看着她安静看书的侧影,看着她偶尔因为思考而轻蹙的眉心,看着她端起温水杯时那几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手指。
冰河之下,那巨大的、冰冷的阴影从未远离。它只是暂时潜伏了起来,随时可能再次掀起吞噬一切的巨浪。
而我,除了徒劳地悬着一颗心,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比任何难题都更让我感到窒息。夏天的阳光依旧灿烂,但我却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那彻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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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去给我看十二封信,可以吗?太好哭了,看的我的心一揪一揪的,想看甜的也可以去看去年烟火,因为真的甜的我受不住,那天看了好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