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场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之后的好几天,宿舍里的空气都漂浮着一种微妙的、一触即燃的紧张感。
我们默契地避开任何可能引起肢体接触的机会,对话也回到了最初那种简洁到近乎寡淡的程度,但某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
眼神的躲闪里藏了更多慌乱,沉默的间隙里填满了未尽的余音。偶尔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文具,都会像触电一样猛地弹开,然后各自假装无事发生,只有悄然泛红的耳廓泄露了心底的波澜。
这种古怪又暧昧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物理竞赛的校内选拔赛。
考场气氛肃杀,空气里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像无数春蚕在啃噬桑叶。
题目很难,压轴题更是刁钻得前所未有,糅合了电磁学和流体力学,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我做得满头大汗,感觉脑细胞成片阵亡。
交卷铃响时,我几乎虚脱,心里一片冰凉,知道自己这次恐怕要糟。周围一片哀鸿遍野,抱怨声此起彼伏。
我下意识地看向斜前方的顾岑落。她正低头收拾文具,侧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收拾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橡皮的一角,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看来大家都考砸了。我心里稍微平衡了一点点,但更多的是一种和她“同病相怜”的微妙感觉。
成绩在两天后的晚自习公布。物理老师抱着一摞卷子走进来,脸色不太好看。教室里的空气瞬间绷紧。
他开始念名字和分数。从高到低。一个个名字念过去,分数都不理想,及格者寥寥。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手心冰凉。
终于,念到了顾岑落。
“顾岑落,”老师顿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85分。”
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85!在普遍不及格的情况下,这简直是逆天的高分!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她。她似乎也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微微抿了抿唇,看不出太多喜悦。
老师继续念下去,分数一个比一个惨烈。我紧张得几乎不敢呼吸。
“……林笙,”老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失望,“62分。”
刚及格的分数像一记闷棍,砸得我头晕眼花。虽然早有预感,但真的听到,还是难堪又失落。我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桌肚里。
卷子发下来,那个鲜红的“62”刺得眼睛生疼。我胡乱地把卷子塞进抽屉,一点也不想再看。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是赦令。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最后一个磨蹭着走出教室。心情低落得像外面又阴沉下来的天色。
顾岑落已经在走廊尽头等我。她背着书包,安静地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来。
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的轮廓,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探究。
我们沉默地并肩往宿舍走。一路上,我都没说话,心情糟透了。
快到宿舍楼下时,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我耳边:“最后那道大题,边界条件处理得很巧妙。”
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我。路灯的光晕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虽然最后结果因为计算失误错了,但思路是对的,很……难得。”她补充道,语气是一贯的平静,却莫名带着一种肯定的力量。
她……这是在夸我?在我考得这么烂的时候?
我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她的目光很认真,没有一丝敷衍或安慰的意思。“那道题,本来就没指望有人能做对。”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些,几乎像耳语,“你能想到那种方法,已经很好了。”
那一刻,所有低落和难堪,像是被一阵温柔的风轻轻吹散了。心脏像是被泡进了温热的柠檬水里,酸酸软软,不断地冒着泡泡。
她看到了我卷子上那个被红笔狠狠划掉的、错误的最终答案,却更看到了我前面那些凌乱的、试图突破常规的思考过程。
她懂我的挣扎,甚至……欣赏我那点微不足道的、最终失败的“巧妙”。
“真……真的吗?”我的声音有点发干,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雀跃。
“嗯。”她极轻地应了一声,视线微微移开,落在旁边光秃的灌木丛上,耳根又悄悄漫上一点绯红,“所以,不用太在意分数。”
我心里那点雀跃像是被浇了油的火苗,瞬间蹿得老高。所有的沮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飘飘的喜悦。不是因为分数,而是因为她的肯定,她的……懂得。
“那……那你呢?”我忍不住问,“你考那么好……”话说出口又有点后悔,像是在计较什么。
她却似乎并不介意,只是淡淡地说:“那道题,我以前……碰巧见过类似的模型。”
又是这种轻描淡写的“碰巧”。但我却从她微微闪烁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是了,她是重生的。她有着上辈子的记忆和经验。
那些对我们来说艰深无比的难题,对她而言,或许只是记忆库里某个可以被调取的存档。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微的刺,轻轻扎了一下我雀跃的心。但那点微小的刺痛,很快就被更大的好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所覆盖。她独自背负着那些沉重的、来自另一个时间的记忆,走在一条注定孤独的路上。
我们走到宿舍楼下,谁都没有急着进去。
夜风吹拂,带着晚春特有的、湿润的草木气息。远处传来隐约的吉他声和笑声,是属于校园夜晚的喧闹,却衬得我们之间的安静更加深邃。
“顾岑落。”我忽然鼓起勇气,叫了她的名字。
她闻声看向我,眼底带着询问。
“你……”我斟酌着词句,心跳得厉害,“你上辈子……也参加过这个竞赛吗?”
问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这是她最深最痛的秘密,我怎么能这样轻易地触碰?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脸上的血色似乎褪去了一些,眼神里瞬间掠过许多复杂的情绪,惊讶,戒备,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痛楚。她下意识地握紧了书包带子,指节微微发白。
我慌了,连忙摆手:“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你就当我没……”
“嗯。”她忽然打断了我,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小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所有情绪,“参加过。”
她承认了。虽然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却像在我面前推开了一扇极其沉重的、通往她内心世界的门。门后是幽深的、我无法想象的过往。
“那……那时候……”我的喉咙发紧,问得异常艰难。
“那时候身体还好。”她接得很快,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但那份平淡底下,却藏着冰冷的、绝望的暗流,“拿了个不算差的名次。”她顿了顿,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积蓄力量,然后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所以这辈子,才知道那道题该怎么解。”
空气仿佛凝固了。路灯的光晕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却化不开她眼底那层深重的冰寒和疲惫。那份因为她考高分而升起的、微小的嫉妒和落差感,瞬间被巨大的、汹涌的心疼所淹没。
她活得那么清醒,那么痛苦。每一次看似轻松的成功背后,都烙印着上辈子未能圆满的遗憾和提前预知的结局。她不是在竞赛,她是在一遍遍重复和修正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悲伤的剧本。
“对不起……”我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力的愧疚。
她却摇了摇头,嘴角极其勉强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弱的弧度。“没什么。”她说,“都过去了。”
可是,真的过去了吗?那为什么她的眼神还那么痛?为什么她还要把自己封闭得那么紧?
我们沉默地站在楼下,夜风吹起她的发梢和我的衣角。某种沉重而黏稠的情绪在我们之间蔓延,比之前任何一次尴尬或暧昧都更加深刻。
就在我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沉默时,她忽然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率。
“林笙,”她说,“我知道你很好奇。但那些事……并不好。”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脆弱的神色,“别问太多。就这样……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的心像是被她的眼神狠狠攥住了,酸涩得发疼。她是在害怕吗?害怕我知道得太多,害怕我承受不起那份沉重,害怕我……会像上辈子可能发生过的那样,最终离开?还是害怕她自己,会因为这短暂的温暖和靠近,而再次变得贪心,变得无法承受失去?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不问。”
她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眼底那层冰寒的戒备,也融化了一丝,露出底下深藏的、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一丝依赖?
“回去吧。”她轻声说,转身走向宿舍楼门洞。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那个清瘦的、仿佛承担着整个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重量的背影,心底那片汹涌的心疼,渐渐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而坚定的决心。
我不问。 但我可以等。 我可以陪着你。 无论你曾经经历过什么,无论未来还会发生什么。
就像这个夜晚,春风依旧吹拂,草木依旧在黑暗中无声生长。
冰河早已化开,温暖的河水正奔流向前。而那些深藏在河床之下的、冰冷的巨石,或许终有一天,也会被这涓涓不息的水流温柔地磨去棱角。
我们一前一后走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重叠回响。
像两颗彼此环绕的星球,在无声的宇宙里,凭借着微弱的引力,小心翼翼地、坚定不移地,靠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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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将!作者请假回来更新喽,有没有人猜到我们的顾其实是重生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