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那股无声的、躁动的气息依旧萦绕不散。超市塑料袋放在桌上发出的窸窣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各自整理着买回来的东西,动作都比平时慢了些,像是在刻意延长某种心照不宣的、不愿打破的微妙氛围。
我的手腕内侧,还残留着她方才用力攥住时的触感,微凉,带着一点压迫后的钝痛,却又奇异地发着烫。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还在持续升温,只能低着头,假装专注于把牙膏和洗面奶整齐地码进洗漱筐。
她也一样,背对着我,将买来的水果一个一个仔细地擦干净,动作一丝不苟,甚至比平时更加专注,仿佛那苹果光洁的表皮上刻着世界上最难的物理公式。
直到所有东西都归置妥当,再也找不到拖延的理由,宿舍里重新陷入那种只有暖气片低吟的安静。窗外的雪似乎又下大了,扑在玻璃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那个……”
我们几乎同时开口,声音撞在一起,又同时戛然而止。
空气瞬间变得更加粘稠。
我窘迫地抿住唇,心跳如擂鼓。
她似乎也顿了一下,极轻地吸了口气,才低声说:“你先说。”
“……我是说,”我感觉脸颊烧得厉害,词汇组织得有些混乱,“刚才,谢谢你。要不是你拉住我,我肯定摔得不轻。”
她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我脸上,又很快移开,落在旁边的桌角。“没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只是语速比平时稍快一点,“刚好看到。”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沉默里不再是尴尬,而是一种漂浮着的、不知该如何安放某种情绪的悬停。
我的视线无处安放,最终落在了她刚才攥过我手腕的那只手上。她的手自然垂在身侧,手指纤细白皙,此刻却微微蜷着,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摩挲了一下。
这个小动作像一根羽毛,轻轻搔过我的心尖。
鬼使神差地,我又开了口,声音比刚才更轻,几乎像自言自语:“你手劲还挺大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说的什么蠢话!
果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倏地抬起来看向我,里面飞快地掠过一丝清晰的窘迫,甚至还有一点点……被冒犯的嗔意?虽然极淡,却让她整张脸瞬间生动了不少。
“我……”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耳廓那抹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红晕又悄悄爬了上来。
她有些懊恼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杀伤力,反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带着点虚张声势的可爱——然后猛地转过身去,拿起桌上一本厚厚的书,假装看了起来,只留给我一个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背影。
但我分明看到,她拿着书的手指,用力得指节都泛白了。
我站在原地,心里像打翻了蜜罐,又掺着点闯祸后的心虚,酸甜交织,搅成一团。她这罕见的、带着点情绪化的反应,比任何平静的回应都更让我心跳加速。
她不是无动于衷。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突如其来的、越界的靠近和评价。
接下来的半天,我们陷入了另一种形式的“冷战”。她不再看我,也不再跟我有任何眼神或动作上的交流,全身心都投注在那本厚书上,仿佛要把它盯出一个洞来。
我也不敢再贸然开口,只能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她那故作镇定的、却连发梢都透着点不自然的背影,心里那点甜丝丝的、闯了祸的感觉愈发膨胀。
直到晚上,我去储藏室热牛奶。端着热好的牛奶回来时,发现她正站在宿舍门口,手里拿着钥匙,似乎刚回来。
看到我,她的动作顿了一下。
我连忙侧身让她先进。
她低着头快步走进来,却在经过我身边时,极快极轻地、几乎是气流般地说了一句:“……以前体育课练过握力。”
说完,她像是后悔极了,速度更快地走到自己书桌前坐下,拿起水杯猛灌了几口水,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我愣在门口,反应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她是在回答我下午那句蠢兮兮的“你手劲还挺大的”。
她居然……纠结了半天……还特意解释了一句?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和笑意猛地冲上我的心头,几乎要满溢出来。我死死咬着嘴唇,才忍住没笑出声,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拼命向上扬。
“哦。”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端着牛奶走回自己的位置,“挺好的。”
她没再回应,也没回头,但我看到她那截露在毛衣领口外的、白皙的后颈,也慢慢染上了一层薄红。
这一晚,宿舍里的空气不再是单纯的安静,而是漂浮着一种甜而微妙的、像刚烤好的舒芙蕾一样蓬松又脆弱的氛围。
我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但某种无形的、躁动而温暖的电流,却在沉默的空气里悄然流淌。
第二天,开学前的最后两天,图书馆恢复了往常的人流。但我们之间那种新的默契似乎保留了下来。她依旧会在我卡壳时敲桌面提示,我会在她咳嗽时推过去温水。
只是目光偶尔相遇时,不再像以前那样迅速弹开,而是会停留极其短暂的一瞬,然后才各自有些不自然地移开。那短暂交汇的视线里,藏着只有我们才懂的、关于昨晚那场笨拙“交锋”的微妙情绪。
下午,我收到一条短信,是市里一个物理竞赛短期集训营的报到通知,时间就在开学前一天。我几乎忘了自己还报了这个名。
机会来得突然,却又像是某种必然。
我盯着手机屏幕,心跳有些加速。这是一个短暂的分离,也是一个……或许能带来改变的契机。
晚上回到宿舍,我收拾着集训要带的行李。她坐在书桌前,看似在看书,但我知道她的注意力并不完全在书页上。
我拉上背包拉链,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状似随意地开口:“那个……我明天要去参加一个集训营,三天后回来。”
她翻书的动作顿住了。几秒后,她才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有一丝极快的、来不及掩饰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去哪?”
“市教育研究院那边。”我报了个地址。
她又“嗯”了一声,低下头,视线重新落回书页上,但很久都没有再翻动一页。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就在我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她却又忽然开了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那边暖气,听说开得很足。带件薄睡衣就行。”
我愣了一下。
她……怎么知道那边暖气足?她去过?还是……特意打听过?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补充了一句,语速稍微快了点,像是在掩饰什么:“笔记本和常用参考书带齐。那边的资料不一定顺手。”
说完,她像是完成了某项艰巨的任务,立刻拿起笔,开始在书上写写画画,不再看我。
我的心像是被泡进了温热的柠檬水里,酸酸软软,不断地冒着甜蜜的气泡。她这是在……嘱咐我?用她那种特有的、拐弯抹角的方式?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我知道了。谢谢。”
她没有回应,只是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我拖着行李箱准备出门。她已经起来了,正站在窗边喝水,看着外面依旧没停的雪。
听到动静,她转过身。
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她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的行李箱上停留了一瞬。
“我走了。”我说,心里莫名有些舍不得这三天的“分离”。
她点了点头,沉默了几秒,才轻声说:“路上小心。”
很普通的三个字。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的温度。
“嗯。”我点点头,鼓起勇气看向她的眼睛,“三天后见。”
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极轻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宿舍门,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回头看去。
她还站在窗边,手里握着水杯,目光似乎落在窗外,又似乎没有焦点。阳光照在她侧脸上,柔和而安静。
我关上门,拉着行李箱走在空旷的走廊里,脚步声回荡。
心里那点离别的怅惘,很快被一种更强烈的、雀跃的期待所取代。
三天。 分开三天。
也许…… 等我回来的时候。
冰河真的会化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