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前的最后几天,像偷来的时光,浸泡在一种微妙而脆弱的暖意里。
手腕上那短暂而用力的触感,像一枚无形的印章,烙在了皮肤记忆深处,时不时泛起微凉的错觉和隐秘的灼热。
我们依旧保持着那半臂的距离,依旧沉默多于言语,但空气里漂浮的粒子似乎都改变了它们的振动频率。
去图书馆的路上,如果遇到结冰难行的地方,她会极自然地放缓脚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地面,像一种无声的提醒。
我也会下意识地更注意脚下,偶尔滑一下,她的手臂会几不可察地微微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又迅速放下,仿佛只是被风吹动了衣袖。
学习间隙,她不再仅仅推过写满公式的便签。有时,她会将看到的有趣的物理现象科普短文,用笔尖在那本厚厚的参考书扉页空白处,写下极简的标题和页码,然后不动声色地将书往我这边挪动几厘米。
我看到了,会顺着页码去找,然后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看到了,很有趣”的眼神。她会极轻地眨一下眼,算是回应,然后继续埋首自己的书本。像两个地下工作者在用密码无声交流。
她咳嗽的时候,依旧会背过身去,压抑着声音。但我递过去的温水,她接过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有时甚至会就着我的手喝一口,微凉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我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她会很快接过杯子,低声说一句“谢谢”,耳廓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
这种小心翼翼的、无声的靠近,像在薄冰上跳舞,每一步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刺激和不确定的甜蜜。我知道冰层之下仍是冰冷的深渊,但冰面上折射的阳光,实在太过诱人。
开学前一天傍晚,我们从图书馆出来。连日的晴好天气让积雪消融了大半,露出下面潮湿深色的地面,空气里弥漫着冰雪初融时特有的、清冽又湿润的气息。夕阳挂在光秃的树梢上,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粉色。
我们没有直接回宿舍。像是某种无言的默契,脚步不约而同地拐向了图书馆后面那个荒芜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的小花园。
寒假里,我曾无数次独自在这里徘徊,咀嚼着孤独和绝望。如今,石凳上的积雪被风吹得斑驳,露出底下灰暗的石面。
我们在那张石凳前停下脚步。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处建筑物的背后,天空的颜色从橘粉渐变为绛紫,最后沉淀为一种静谧的蓝灰色。
空气很冷,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但站在她身边,隔着那半臂的距离,似乎也能汲取到一丝微弱的暖意。
“快开学了。”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暮色。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与“现在”相关的话题。
“嗯。”我低声应着,心里微微一动。
“竞赛准备的怎么样了?”她看着远方最后一抹晚霞,侧脸在暮光里显得有些模糊,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但我知道她一直有关注我的进度。
“还好……有点没底。”我老实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
“最后那道题,你的思路是对的,只是计算繁琐,容易出错。”她声音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考试时稳住,别自乱阵脚。”
这是在……鼓励我?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转过头去看她。她也恰好微微侧过头来看我。
暮色四合,光线昏暗,她的眼睛却显得格外清亮,像落入了最后的天光。那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冰封和疏离,也没有了偶尔泄露的痛苦和挣扎,只剩下一种安静的、近乎柔和的平静。
我们的目光在渐浓的暮色里相遇,交织,谁都没有立刻移开。
空气中弥漫着冰雪融化的湿润气息,泥土的腥气,还有她身上那缕越来越熟悉的、清冽的柠檬香。那香气似乎也被这温柔的暮色浸染,少了几分冷冽,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柔和。
时间仿佛又一次放缓了脚步。
我看着她,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下柔和的眉眼,看着那双映着最后天光的、清澈的眼睛,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强烈地闯入脑海——
我想吻她。
这个想法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瞬间劈中了我,让我四肢百骸都窜过一阵强烈的电流,心脏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腔。脸颊猛地烧了起来,幸亏夜色渐浓,替我遮掩了这狼狈的潮红。
我被自己这大胆又荒唐的念头吓到了,呼吸瞬间窒住,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想要后退,想要掩饰这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悸动。
然而,就在我眼神闪烁、即将溃逃的前一秒,我清晰地看到——
她的目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我的注视而立刻冷静地、疏离地移开。
她依旧看着我。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放大,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倒映着我慌乱失措的影子。她的呼吸似乎也滞了一下,极轻极轻,但我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变化。
然后,我看见她的睫毛,极其缓慢地、像蝶翼栖息般,颤动了一下,又一下。她的嘴唇,那双总是抿得有些发白的、线条优美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像是想要说什么,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停滞的邀请。
她没有躲开。
她没有像之前任何一次那样,竖起冰冷的屏障,果断地拉开距离。
她就那样站着,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些许茫然、些许无措、甚至……还有一丝极微弱的、仿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暮色温柔地笼罩着我们,周围寂静无声,只有彼此逐渐变得清晰的、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和那如擂鼓般、不知是我的还是她的心跳声,在冰冷的空气里笨拙地碰撞着。
那半臂的距离,在此刻仿佛变得无比遥远,又仿佛触手可及。
我的指尖在冰冷的口袋里蜷缩,微微发抖。体内仿佛有两个我在激烈地拉扯。一个在疯狂叫嚣着,催促着我靠近,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仿佛终于不再冰冷的月光。
另一个则在恐惧地警告,害怕这只是又一个幻觉,害怕我的贸然会惊碎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让她再次缩回那个冰冷的、我无法触及的壳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那强烈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理智的冲动,还是被更深沉的、害怕失去的恐惧压了下去。
我极其艰难地、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猛地闭上了眼睛,将头转向了一边,避开了她那仿佛带着魔力的目光。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又重又痛,像是要炸开。
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发颤,找了一个愚蠢至极的借口:
“……风好像有点大,我们……回去吧。”
说完,我不敢再看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率先迈开了脚步,朝着宿舍楼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凌乱,像个可耻的逃兵。
走出几步,我才敢偷偷地、艰难地回过头。
她还站在原地,站在那片沉寂的暮色里,站在那张斑驳的石凳前。身影被昏暗的光线勾勒得有些孤单。她微微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夜风吹起她额前的几缕发丝,拂过她白皙的脸颊。
她站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要忍不住走回去的时候,她才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也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来。
脚步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一步一步,踩在半融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寂寞的声响。
我们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中间隔着的,不再是无形的半臂距离,而像是隔着一整条刚刚未能跨越的、汹涌的星河。
直到走到宿舍楼下,刷开门禁,温暖的灯光扑面而来,我们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股无形的、冰冷的距离感,似乎又一次悄然弥漫开来,将傍晚时分那片刻的、几乎要触碰到的温柔和悸动,重新冻结了起来。
我输了。 输给了自己的怯懦,输给了对失去的恐惧。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在那片暮色里,在那几乎要交汇的呼吸间,在那未能落下的亲吻里。
冰层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而开学,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预示着某种平衡,即将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