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星光似乎真的凿穿了冰层。虽然第二天醒来，宿舍里依旧安静，窗外的雪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但空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紧绷感，确确实实地消散了。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古怪却舒适的默契。
早上，不再需要刻意错开时间。我会比她早起十分钟，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然后开始小声地背诵英语单词。她醒来后，会安静地坐起来，揉揉眼睛，听着我磕磕巴巴的朗诵，偶尔在我某个发音错得离谱时，会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纠正一下音调。我会立刻跟着念一遍，她则不再说话，算是默认。
然后我们会一前一后去食堂。我依旧会帮她占好那个避风的角落位置，她会沉默地坐下，接过我递过去的、已经擦干净的筷子。早餐时依旧没什么交流，但不再是最初那种恨不得隔开楚河汉界的冰冷，而是一种……安宁的共处。
图书馆成了我们待得最久的地方。不再需要隔着遥远的对角线。她会选择靠窗有暖气的那排，我会自然地在与她隔着一个空位的地方坐下。
那个空位像一道无形的界限，但我们共享着同一片阳光，同一片暖气的嗡鸣，和同一片安静的、只有笔尖沙沙作响的空间。
她依旧会在我对着一道难题眉头紧锁、无意识地把草稿纸画花时，极轻地敲一下桌面。我抬起头，她会用眼神示意一下我出错的地方，或者推过来一张写着关键公式的便签。
有时，她甚至会直接拿起我摊在桌上的参考书，翻到某一页，用指尖点一点相关的例题，然后递还给我。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也会在她偶尔被咳嗽打断、眉心微蹙时，默不作声地把保温杯往她那边推近一些。她有时会顿一下，然后端起杯子喝一口。有时不会。但无论哪种，她都不会再露出那种被冒犯的、警惕的冰冷。
年后的一个下午，阳光特别好，透过图书馆的玻璃窗，晒得人暖洋洋的，几乎要生出睡意。我正啃着一道电磁学大题，鼻尖忽然萦绕上一股极其清甜的味道。
不是她身上那种冷冽的柠檬香，而是……一种温暖的、带着奶香的甜味。
我下意识地侧过头。
只见顾岑落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密封盒，里面装着几块烤得金黄、点缀着杏仁片的曲奇饼干。她打开盒子，极轻地推到我桌面的中间区域，然后用指尖极其轻微地敲了一下我的桌面。
我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
她没说话，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那盒饼干，然后极快地、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耳廓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仿佛做了一件多么令人难为情的事情。她自己率先拿起一块，小口地咬了一下，然后立刻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书，只有微微动着的腮帮子和那缕愈发清晰的甜香，证明着刚才那不是我的幻觉。
我看着那盒突然出现的、散发着温暖甜香的饼干，心脏像是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阵细密的、酸软的涟漪。
我伸出手，也拿起一块。饼干还是温的，像是刚烤好不久，带着黄油和杏仁浓郁的香气。我咬了一口，酥脆香甜，恰到好处。
“好吃。”我压低声音，几乎是气音地说了一句。
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依旧没有抬头，但握着书页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我们就那样，隔着一个空位，在静谧的图书馆里，分享了一盒温暖香甜的曲奇饼干。阳光洒在身上，空气里弥漫着甜香、书香，和她身上那缕似乎也被阳光烘暖了的柠檬气息。
那种感觉，就像两个在寒冬里互相舔舐伤口、依偎取暖的小兽，终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分享了第一口不属于生存必需、却能让灵魂微微战栗的甜。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近乎奢侈的平静和微暖中滑过。直到开学前三天。
那天天气依旧寒冷，但风小了许多。我们从图书馆出来，打算去校门口的小超市买点东西。路面上的积雪被清理过，但依旧有些地方结了薄冰。
我们并肩走着，中间隔着半臂的距离。这是那次除夕风雪夜之后，不知不觉形成的新的习惯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又不会显得过分亲密。
我正和她说着刚刚在书上看到的一个有趣的物理悖论，她微微侧着头听着，偶尔极轻地“嗯”一声表示回应。
就在我们快要走到超市门口时，斜刺里突然冲出来几个追逐打闹的低年级男生，像一阵风似的从我们之间猛蹿过去！
事出突然，我们俩都下意识地向后躲闪。
我的脚后跟猛地磕在路沿一块凸起的冰棱上，重心瞬间失控，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啊！”我短促地惊叫一声，手臂胡乱地在空中抓挠，试图找到支撑。
就在我以为肯定要摔个四脚朝天的时候，一只微凉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是顾岑落。
她反应极快，在那几个男生冲过的瞬间就已经侧身，几乎在我惊叫的同时，她的手就精准地攥住了我下坠的手腕。力道很大，攥得我腕骨都有些发疼，但那疼痛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住一切的决绝。
她被我下坠的势头带得也踉跄了一下，另一只手猛地扶住了旁边的路灯杆，才堪堪稳住我们两个人。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那几个惹祸的男生早已跑远，嘻嘻哈哈的声音消失在街角。
世界仿佛按下了暂停键。
我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半靠在她拽住我的手臂和冰凉的路灯杆之间，大口喘着气。她也是，脸色似乎比平时更白了一些，胸口微微起伏，抓着我的那只手丝毫没有松开，反而因为用力，指节绷得紧紧的，微微颤抖着。
我们的距离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拉得极近。近到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尚未褪去的惊悸，看到她因为急促呼吸而微微翕动的鼻翼，看到她白皙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她身上那股清冽的柠檬香，因为这番动作而更加清晰地笼罩过来，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气息。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我，像是确认我是否安然无恙。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以及一种后怕的、不容错辨的担忧。
时间仿佛凝固了。手腕上她指尖微凉而用力的触感，成了此刻唯一真实的存在。
然后，几乎是同时，我们都意识到了这过于靠近的距离和这过于长久的、紧紧交握的手腕。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浓烈的担忧像是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层熟悉的、但不再那么冰冷的克制所取代。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
力道撤得突然，我差点又没站稳，连忙扶住了路灯杆。
“谢……谢谢。”我声音还有点发颤，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她也迅速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了那个安全的距离，视线有些慌乱地落向地面，抬手将一缕滑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同样微微泛红的耳尖。
“没事吧？”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没、没事。”我连忙摇头，活动了一下脚踝，只是稍微扭了一下，并不严重。
她似乎松了口气，但依旧没有看我，只是低声道：“走路小心点。”
“嗯。”我小声应着。
我们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冷的尴尬，而是弥漫着一种古怪的、躁动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破后又未能完全平息的气息。手腕上那被她用力攥过的感觉，依旧清晰地残留着，带着微凉的触感和一丝隐秘的灼热。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进超市，各自拿着购物篮，沉默地挑选着需要的东西。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依旧隔着半臂的距离，沉默地走着。但这一次，那沉默里充满了方才未尽的惊悸、突然的靠近、以及那短暂交握时传递过来的、不容错辨的担忧和力量。
雪又开始零星地飘落下来，落在我们头发上、肩头。
我偷偷侧过脸，看向她。
她目视前方，侧脸线条依旧安静，但紧抿的唇角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握着购物袋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蜷缩了一下。
像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一颗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虽然水面终将恢复平静，但那颗石子，已经沉入了湖底。
再也无法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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