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日子像浸在温水里,缓慢而安静地流淌。那本深蓝色的参考书成了我和顾岑落之间一道无形的、却真实存在的桥梁。它安静地躺在我的书桌上,偶尔被她抽回去查阅某個章节,再沉默地放回我的桌角,像一场心照不宣的、无声的接力。
我们依旧没有太多言语。图书馆里,她偶尔会用笔尾极轻地敲两下桌面,吸引我的注意,然后在我看过去时,用眼神示意我演算纸上某处明显的错误,或者推过来一张写满简洁提示公式的便签。我会点点头,或者用口型无声地说“谢谢”,她则垂下眼帘,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甚至有点多此一举的事。
但气氛确实不同了。那种令人心脏揪紧的冰冷对抗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带着些许笨拙的协同。像两只共同被困在冬日巢穴里的小兽,依偎着彼此的体温,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个不至于互相刺伤的距离。
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校园里愈发空寂。宿管阿姨在门口贴了红纸,食堂也破天荒地连续几天提供了饺子和小灶炒菜,试图营造一点年味,却更反衬出这里的冷清。
年三十那天,从早上开始,天空就阴沉沉的,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灰色绒布,沉甸甸地压下来。到了下午,细密的雪粒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而密集地飘落,很快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混沌的白。风声也变了调,不再是之前的呼啸,而是变成了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呜咽,听起来竟有几分像压抑的哭声。
图书馆提前闭馆了。我和她一前一后走回宿舍楼,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狂风卷着雪沫,劈头盖脸地砸来,能见度变得极低。她走在前面,深蓝色的羽绒服几乎要与灰暗的天色融为一体,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暴烈的白色吞没。
我的心一直悬着,目光死死锁住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生怕她一不留神滑倒,或者被风吹倒。有好几次,她都被狂风吹得踉跄一下,我的心就猛地提到嗓子眼,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前去抓住她的胳膊。
但她每次都顽强地稳住了身形,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固执得令人心疼。
终于捱到宿舍楼下,我们俩都成了雪人,头发、眉毛、肩头全是厚厚的积雪。楼道里的暖气扑面而来,激得我们同时打了个哆嗦。
相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狼狈不堪的样子。她的鼻尖和脸颊冻得通红,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冰晶,呼出的白气一团团地氤氲开。我第一次在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属于这个年纪女孩的、带着点无奈和狼狈的鲜活气息。
极短暂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无声地融化了一下。她极轻地、几乎看不见地弯了一下嘴角,像雪地上倏忽即逝的光。然后很快,她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低下头拍打着身上的积雪。
我也慌忙低下头,掩饰着自己过快的心跳和莫名发烫的脸颊。
晚上的宿舍楼安静得可怕。另外两个学姐也回家过年了,整层楼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窗外是狂风卷着暴雪肆虐的咆哮声,衬得室内的寂静更加深邃而孤独。
食堂送了年夜饭盒饭到每个留校生的门口,是饺子和小份的红烧肉,还有一小盒酸奶。我把两份都拿了进来,放在房间中央那张公用的小桌子上。
我们各自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沉默地吃着已经有些凉了的年夜饭。饺子的味道很一般,馅料有点咸。窗外的风雪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听起来竟有几分凄厉。
这大概是我度过的最冷清、最诡异的一个除夕夜。没有家人的欢声笑语,没有热闹的春晚背景音,没有丰盛的年夜饭,只有两个沉默的、关系微妙的人,和一窗之隔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狂暴风雪。
吃完饭,她拿出习题册,似乎想用学习填满这个特殊的夜晚。但窗外的风声实在太响了,像无数冤魂在哭嚎,搅得人心神不宁。她手里的笔停了很久,视线却并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漆黑的、被雪片疯狂击打的玻璃。
她的侧脸在台灯的光晕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微微抿着,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抵御某种无形压力的姿态。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想那个她不愿回去的“家”?是想上辈子那个未能度过的春节?还是仅仅被这恶劣的天气和极致的孤独所困扰?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闷闷地疼。我不想看她这样,被困在过去的阴影和此刻的孤寂里。
我站起身,动作有点大,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轻微的噪音。
她似乎被惊动,从放空的状态中回过神,略带疑惑地看向我。
我没说话,只是走到我的柜子前,从最底层翻找起来。我记得之前塞进去过一小盒同学送的、包装花里胡哨的仙女棒烟花。
终于,我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盒子。拿着它,我走到她面前,递过去。
她看着那盒仙女棒,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随即是困惑,甚至有一丝……警惕?仿佛在判断我这又是什么奇怪的举动。
“外面……风太大,点不着。”她的声音有些干涩,给出了一个非常符合她风格的、理性的拒绝理由。
“不去外面。”我深吸一口气,指了指靠近窗户、远离书籍和电源插座的那块空地,“就在这里,开一点窗缝,很快点燃,拿着在窗边玩,应该……没关系。”
这个提议大胆得近乎荒唐。在宿舍里玩烟花,哪怕是最小的仙女棒,也是明令禁止的。
她看着我,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评估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和风险等级。窗外的风雪声更大了,像野兽在咆哮。
就在我以为她肯定会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并再次拒绝时,她却忽然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极其细微的妥协。
“……就几根。”她说,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我眼睛一亮,立刻点头,心脏因为这点意外的应允而雀跃起来。
我们小心翼翼地挪开那块空地的杂物。我让她拿着那盒仙女棒,然后我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将窗户拉开一条极细的缝隙。
瞬间,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雪沫猛地灌进来,吹得桌上的纸张哗啦作响,也吹得我们同时打了个寒颤。室内的暖气瞬间被驱散大半。
我迅速抽出两根仙女棒,就着那缝隙探出去一点,用打火机去点。风太大,火苗几次都被吹灭。试了好几次,就在快要放弃时,终于,“嗤”的一声,银色的火星猛地爆开,绚烂地燃烧起来!
我赶紧把点燃的仙女棒递给她一根,自己拿着一根,然后迅速关紧了窗户。
狭小的宿舍内,两根细细的金属棒顶端,迸发出耀眼夺目的、滋滋作响的银色火花。那光芒瞬间驱散了角落的昏暗,也映亮了我们彼此的脸庞。
她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举着那根不断绽放着火树银花的细棒,火花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瞳孔里跳跃,像落入了万千星辰。她那总是没什么血色的脸颊,被这转瞬即逝的光芒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泽,微微睁大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惊奇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被光亮照亮的柔软。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窗边,隔着一点距离,看着手里那一点点燃烧的、脆弱却绚烂的光亮。仙女棒燃烧得很快,银色火花噼啪作响,像生命最后时刻最热烈的舞蹈,试图对抗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火药味,混合着她身上清冽的柠檬香,形成一种奇异而特别的气息。
光芒渐渐微弱下去,最后一丝火星熄灭,只剩下两根焦黑的细棍,和空气中残留的微温与气味。
宿舍重新陷入昏暗,只有台灯的光晕勉强支撑着一小片光明。窗外的风雪声似乎也因为这短暂的光亮奇迹而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了。
她低头看着手里烧完的仙女棒残骸,久久没有说话。然后,她抬起眼,看向我。
那双眼睛里,冰层似乎融化了许多,映着台灯温暖的光晕,呈现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琉璃般的质感。她的嘴角,极轻极轻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晰的、真实的弧度。
虽然很小,虽然转瞬即逝,很快就又被她习惯性地抿唇压下。
但我看见了。
那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属于顾岑落的、卸下所有防备和沉重的笑容。
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骤然裂开一道缝隙,漏下的一缕金灿阳光,虽然短暂,却足以照亮整个阴霾的世界。
我的心脏在那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失控的速度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和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根烧完的细棍扔进垃圾桶,然后走到桌边,拿起那份她没吃完的、已经冰凉的酸奶,递给了我。自己则拿起那个原本属于我的、没开封的苹果。
“……甜的,给你。”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刚笑过的、柔软的余韵。
我接过那盒冰冷的酸奶,指尖碰到她微凉的手指,像过电一般,那股酥麻感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窗外的风雪依旧。 但在这个寒冷孤寂的除夕夜,在这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寂静宿舍里。
有些东西,真的已经不一样了。
冰河之下,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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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快乐呀宝宝们,今天更新的有点晚,不好意思哈,我度过了一个开心的七夕,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