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里的校园像一座被雪覆盖的寂静城堡,时间的流逝变得缓慢而模糊。
图书馆成了我们最主要的据点,巨大的玻璃窗外是皑皑白雪和灰蓝色的天空,室内暖气充足,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极轻的咳嗽声——来自她。
她的咳嗽似乎并没有因为假期的相对清闲而完全好转,成了这片寂静里最让人心神不宁的背景音。有时是几声压抑的轻咳,有时会持续得久一些,让她不得不停下笔,微微蹙眉,端起温水杯喝上一口,缓一缓再继续。
每次听到,我的心都会像被细线勒紧一下。那板她给我的苦味含片,我几乎没舍得吃,总是带在身上,像一个无用的护身符。
那天下午,阳光难得的好,透过图书馆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大片明亮却没什么温度的光斑。我正对着一道综合性强得令人头疼的物理竞赛题绞尽脑汁,演算纸涂改得一片狼藉,思路却像陷入了死胡同,烦躁得几乎要抓头发。
眼角余光里,斜对面靠窗位置的顾岑落似乎也遇到了难题。她放下笔,抬起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动作间带着一丝罕见的焦躁。
她拿起旁边的保温杯,晃了晃,是空的。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落在我心上。
她站起身,似乎是想去接水,目光无意间扫过我这边,看到了我摊满桌面的凌乱草稿和我抓耳挠腮的愁苦样子。她的脚步顿住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然后,她并没有走向水房,而是转身,朝着图书馆另一端的书架区走去。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在那排高高的、满是厚重专业书籍的书架间停留了片刻,手指划过书脊,最终抽出了一本深蓝色封皮、砖头一样厚的书。她拿着书,没有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径直朝着我这边走了过来。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血液瞬间涌向脸颊,手下意识地把那堆乱七八糟的草稿纸拢到一起,试图掩盖自己的狼狈和愚蠢。
她停在了我的桌旁。阴影笼罩下来,带着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柠檬香,这次似乎离得更近,混合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本厚书轻轻放在了我摊开的习题册旁边。书页很旧,微微泛黄,封面上印着《物理竞赛专题精讲与难题解析》的字样。
我愣愣地抬起头。
她的视线落在我的演算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然后伸出食指,指尖点在我那个卡了最久、画了无数个叉的受力分析图上。
“这里,”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周围的安静,声线依旧平淡,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能让人镇定下来的力量,“摩擦力方向反了。而且,你漏掉了电磁感应产生的安培力。”
她的指尖微微移动,在那片被我涂改得面目全非的区域上方,虚虚地画了一个简洁的力臂方向和一个小弧线,代表那个我完全忽略掉的力。
就那么简单的两个动作,一句提示。
我脑子里那团纠缠不清的乱麻,像是突然被一道锐利的光劈开,瞬间豁然开朗!所有阻塞的思绪轰然贯通,那个该死的死胡同露出了另一端的光亮!
“啊……!”我忍不住低呼一声,猛地抓起笔,也顾不上什么尴尬和局促了,顺着她指引的方向飞快地重新演算起来。
她没有立刻离开。就安静地站在我桌旁,看着我奋笔疾书。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笔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让人安心的柠檬香,甚至能听到她极其轻缓的呼吸声。
我的脸颊烫得厉害,心跳快得几乎要失控,但手下演算的动作却异常流畅。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不再是我的敌人,它们温顺地排列组合,指向那个清晰的答案。
不过一两分钟,正确的解题过程已经清晰地呈现在草稿纸上。我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水下挣扎出来,浑身都有种虚脱般的轻松感。
我放下笔,再次抬起头,脸上一定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感激。
她依旧站在那里,目光从我写满正确过程的草稿纸上移开,重新落回我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满意的情绪?快得像错觉,瞬间又恢复了平时的平静。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地对我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安静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拿起那个空了的保温杯,这次是真的去接水了。
我呆坐在原地,看着旁边那本厚厚的、散发着旧书和她指尖气息的参考书,又低头看看自己笔下那片豁然开朗的天地,心脏像是被温水浸泡着,酸酸软软,涨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看到了我的困境。 她特意去帮我找了书。 她给了我最关键、最一针见血的提示。 她……站在那里,等我算完。
这不再是无声的、小心翼翼的试探或回应。这是一个清晰的、主动的、带着她独特风格的“帮助”。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本深蓝色参考书的封面,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留下的温度。书页间夹着一张淡黄色的旧借阅卡,我轻轻抽出来,上面记录着寥寥几个名字。而在最近一次借阅记录的下面,有一个极其新鲜、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签名——
“顾岑落”。
日期是,今天。
她是特意为我去借的这本书。
这个认知像一股强大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我猛地低下头,把发烫的脸颊埋进臂弯里,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为了哭泣,而是为了压抑住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巨大的、酸楚的狂喜和感动。
窗外的阳光似乎变得温暖了一些,透过玻璃,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无数细小尘埃,也照亮了那本安静躺在我手边的、厚重的、沉默的深蓝色书籍。
整个下午,我都沉浸在那道被解开的难题和那本参考书带来的全新思路里。她偶尔会抬起眼,目光极快地扫过我这边,看到我奋笔疾书、不再愁眉苦脸的样子,又会很快地、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
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傍晚离开图书馆时,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跟在她身后十几米远。我抱着那本厚厚的参考书,加快几步,走到了她身边,保持着半臂左右的距离。
她没有加快脚步躲开,也没有转头看我,只是依旧平静地目视前方,踩着积雪,一步步往前走。
只有那微微抿起的、似乎放松了一点的唇角,和那在寒冷空气里变得稍微明显一点的、清冽温暖的柠檬香气,泄露了她并不排斥这短暂的并肩。
寂静的校园小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和脚下积雪被踩实发出的咯吱声响。路灯尚未亮起,夕阳的余晖给世界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我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
但我们之间的沉默,不再冰冷,不再令人窒息。那是一种柔软的、流动的、甚至带着一点点笨拙的暖意的安静。
像冰雪消融时,溪水流过鹅卵石发出的、最轻最温柔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