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带着凌乱笔痕和那个被反复描画的“木”字旁的物理笔记，像一块滚烫的炭，安静地躺在我的书包里。晚自习结束后，我没有立刻回宿舍，而是在积雪覆盖的校园里走了很久。寒风刮在脸上，冰冷刺骨，却比不上心里那片沸腾又冰冷的混乱。

她画下了那个字。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在可能被病痛或情绪折磨的时刻，无意识地、反复地描画着与我相关的痕迹。这微小的发现，像在漆黑冰冷的深海里，蓦然看到了一星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磷光，瞬间照亮了心底所有固执的等待和不肯熄灭的念想。

它不足以融化整片冰原，却足够让我冻僵的心脏，重新感受到一丝笨拙而尖锐的悸动。

我不能再用那种沉默的、近乎逼迫的方式注视她了。那只会让她更紧张，更想逃离。我得做点什么，不一样的事。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比平时更早。洗漱完毕，看着对面依旧空荡、床铺整齐的床位，我深吸了一口气，从柜子里拿出那瓶没送出去的、已经失了温度的润喉糖，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然后，我拿起自己的水杯，走出了宿舍。

我没有去教室，也没有去图书馆“蹲守”。我去了食堂，赶在第一波早餐刚出炉的时候，买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据说对咳嗽有点效果的冰糖雪梨汤，用厚厚的保温杯仔细装好。然后又买了一份她平时会吃的、很清淡的蒸饺和小米粥。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像是要做一件极其冒险的大事。我知道直接给她，她大概率会拒绝，甚至会更加警惕。

我提前到了教室，里面还空无一人。寒冷的空气里漂浮着昨夜残留的粉尘气息。我走到她的座位旁，将那杯温热的冰糖雪梨汤和早餐，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她桌面的右上角，那个不碍事但又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没有留下任何纸条，没有署名。

做完这一切，我像做贼一样，迅速退回自己的座位，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来。我拿出英语书，假装大声朗读，眼角余光却死死地锁在教室门口。

同学们陆续进来了。喧闹声逐渐充斥教室。我的心脏越跳越快，几乎要窒息。

终于，那个清瘦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却难掩疲惫的眼睛。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动作流畅。

然后，她看到了那杯突兀的、冒着热气的饮料和那份早餐。

她的动作顿住了。视线落在那些东西上，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她站在那里，足足有十几秒，没有任何动作，像是在确认这不是幻觉，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激烈的内心斗争。

我能感觉到自己手心里的冷汗。她会怎么做？直接扔掉？冷漠地推开？还是……

她极轻地、几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没有碰那份早餐，而是先握住了那杯冰糖雪梨汤。保温杯的杯壁应该还很烫，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松开。

她拧开杯盖，一股带着清甜梨香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片刻的表情。她低头，看着那杯温暖的液体，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几乎停止呼吸的动作——她端起杯子，极小口地、试探性地喝了一口。

就那么一小口。

随后，她很快地盖上了盖子，将杯子放回原处。依旧没有碰那份早餐，也没有朝四周看任何一眼，仿佛只是接受了一件来历不明但无伤大雅的小东西。她坐下，拿出课本，像往常一样开始晨读，侧脸平静无波。

但我知道，不一样了。

她没有拒绝。

她喝了一口。

那口温热的、带着甜味的梨汤，像一滴小小的、却拥有惊人力量的暖流，滴落在我心底那片冰封的绝望之湖上，“咔”的一声，极轻微地，裂开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一整天的课，我依旧不敢过多地注视她，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似乎缓解了那么一丝丝。她依旧沉默，依旧疏离，但我偶尔能捕捉到，在她低头记笔记的间隙，她的目光会极快、极轻地扫过桌角那个已经空了的保温杯，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

放学后，我去水房洗杯子，回来时，发现我自己的桌面上，多了一小板独立包装的、看起来就很苦的含片。是那种对缓解剧烈咳嗽很有效的药。下面压着一张便签纸，上面只有两个字，是她清晰而略显冷硬的字迹：

“谢谢。”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话。

我捏着那板微凉的含片和那张轻飘飘的便签纸，站在桌前，像是被巨大的、不真实的暖流击中，四肢百骸都涌动着一种酸麻的战栗。眼眶毫无预兆地就热了。

她收到了。她回应了。用她自己的、同样沉默而笨拙的方式。

我没有去找她道谢，也没有再给她买任何东西。我知道，这脆弱的、小心翼翼的“破冰”，需要极大的空间和沉默来维持。任何过度的举动，都可能让它瞬间再次冻结。

但我开始换一种方式“存在”。

她咳得厉害时，我不会再贸然冲过去，而是会提前帮她接好一杯温水，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后立刻走开，不看她一眼。

看到她对着难题蹙眉时，我会把可能有用的参考书，翻到相关页码，放在两个座位之间的过道上，仿佛只是自己不用了随手放的。

天气极冷的那几天，我会早早到教室，在她来之前，把她座位那片区域的暖气开关开到最大。

我做着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沉默地，不期待任何回应。她也都沉默地接受了。没有再看过来一眼，没有再说一个谢字。但我们之间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零度，似乎在一点点回升。空气里紧绷的、一触即发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

偶尔，在走廊擦肩而过，她不再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瞬间弹开，而是会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放缓半步，让那种令人尴尬的躲避，变得不那么明显。

偶尔，我放在过道上的书，她会真的拿起来翻看，看完后，会放回原处，有时甚至会把我折的角细心抚平。

这种沉默的、近乎地下接头般的互动，成了灰暗冬日里，唯一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我知道她心里那座冰山依然存在，冰层之下依然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沉重的过往。但至少，她允许了我这一点点小心翼翼的靠近，允许了我这笨拙的、无声的“陪伴”。

期末考最后一天，雪停了，久违的、苍白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考完最后一门，教室里瞬间被一种解放般的喧闹充斥。同学们欢呼着，讨论着假期计划，收拾书包的声音都带着轻快。我也松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漫长的硬仗。

我低头收拾着东西，眼角的余光看到顾岑落也站起了身。她似乎也轻松了些许，一直微微蹙着的眉头舒展了一些。她背上书包，准备离开。

就在她经过我桌旁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非常非常轻微的一个停顿。

然后，一样小小的、冰凉的东西，从她手中滑落，轻轻地掉在了我摊开的练习册上。

是一颗独立包装的柠檬糖。和我记忆里，她曾经在阳光里递给我的那一颗，一模一样。透明的糖纸包裹着晶莹的黄色糖体，在苍白的冬日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温暖的光泽。

她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减慢速度，就像只是不小心遗落了什么东西，径直走出了教室后门，身影消失在喧闹的人群里。

我愣在原地，心脏像是被那颗小小的、冰凉的糖猛地撞了一下，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

我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捡起了那颗糖。

糖纸冰凉，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将那颗柠檬糖放进嘴里。

瞬间，熟悉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先是强烈的、清新的酸，刺激着味蕾，然后那酸味慢慢化开，转变成绵长而温柔的甜，一丝丝渗透开来，驱散了整个冬日积攒在舌尖的所有苦涩。

我含着糖，抬起头，望向窗外。

阳光依旧苍白，积雪尚未融化。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的了。

冰封的河流之下，终于传来了第一声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

潺潺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