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片被阳光和尘埃照亮的寂静里，仿佛被拉长了，又仿佛凝固了。我僵立在顾岑落的课桌旁，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刚才被她发梢无意擦过的指尖，那里残留着一丝微凉的、柔软的触感，和一抹转瞬即逝却烙印般清晰的柠檬冷香。
她依旧沉睡着，在我的羽绒服带来的虚假暖意里，眉头舒展了些许，呼吸变得稍微绵长，那是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不堪重负的沉睡。
阳光缓慢地移动，描摹着她苍白的脸颊和脆弱的眼睫，每一根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我贪婪地注视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酸楚的悸痛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我怕惊醒她。怕打破这偷来的、短暂的宁静。怕看到她醒来后，那双眼睛里重新筑起的冰墙和疏离。
但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声，还是尖锐地划破了这片脆弱的平静。
顾岑落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惊扰的蝶翼。她猛地从睡梦中惊醒，眼睛倏地睁开，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茫然的脆弱，但几乎是在下一秒，就被惯常的警惕和冰冷迅速覆盖。
她立刻察觉到了身上多出来的重量和温度，视线下移，落在那件熟悉的、深蓝色的羽绒服上。
她的动作有瞬间的凝滞。瞳孔微微收缩，像是无法理解眼前的情景。然后，她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还僵在一旁、来不及退回的我。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冻结了。她的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困惑，或许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被窥见脆弱后的慌乱，但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凛冽寒意的平静。那寒意比窗外的风雪更刺骨。
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地、甚至是带着点嫌弃般地，将披在肩上的羽绒服拿了下来，递还给我。指尖刻意地避开了任何可能与我接触的区域。
“……谢谢。”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却冷得像冰碴，“不需要。”
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石子，砸在我心上。那瞬间的温柔触碰，那睡梦中无意识的依靠，仿佛都只是我一场可笑的自作多情。
我机械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件还残留着她体温和柠檬香的羽绒服。布料上是暖的，那点暖意却烫得我手心发疼。
她没有再看我第二眼，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凝视和对话从未发生。她迅速地转回身，拿出下节课的课本，背脊挺得笔直，重新变回了那座沉默而冰冷的雪山。
午休结束的正式铃声响起，同学们说笑着涌入教室，带来一阵喧闹的冷空气。我被裹挟在这突如其来的声浪里，握着那件羽绒服，像个失魂落魄的影子，踉跄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心脏下沉时带来的冰冷回响，清晰可辨。
她不需要。 她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一丝余地。
那件羽绒服被我胡乱塞进桌肚，那上面残留的她的气息和温度，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嘲讽，嘲笑着我方才那点可怜又可悲的妄想。
整个下午的课，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视线无法控制地一次次飘向那个方向，看到的永远是一个冷漠疏离、专注于课本的背影。
她甚至连一个侧脸、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仿佛我那片刻的靠近和关心，是什么需要彻底清除的病毒。
放学的铃声像是赦令。我几乎是立刻抓起书包，将那件令人窒息的羽绒服更深地塞进去，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寒风裹挟着雪沫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眼泪都咳了出来。
我没有回宿舍，那个充满了她冰冷气息的空间让我感到窒息。我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走着，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哀嚎。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下来，看不到一丝光亮。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手脚都冻得麻木，才在一个偏僻的、积满雪的长椅上坐下。四周寂静无人，只有枯树枝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我拿出手机，屏幕在昏暗中亮起。没有新消息。
和苏晓的对话停留在她那句“知道了”。和顾岑落的对话……停留在那个永恒的、冰冷的终点。
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手机里一个隐藏的相册。里面存着几张照片，是之前关系还缓和时，我偷偷拍下的。
有一张是她趴在桌上小憩的侧脸，阳光温柔地洒在她脸上，睫毛投下安静的阴影，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柔和弧度。那时候，柠檬香是清新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手指摩挲着屏幕上她安静的睡颜，眼眶又一次酸涩得厉害。现在的她，连睡着都蹙着眉头，带着无法化解的疲惫和沉重。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心脏病复发？所以她就要斩断所有可能，把自己变成一座孤岛，也把我放逐到冰冷的对岸？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再一次淹没上来。我害怕。害怕她某一天真的会像她预想的那样突然倒下。害怕我连站在对岸遥望她的资格都会失去。害怕这个世界最终只剩下我一个人，和这无穷无尽的、带着柠檬香味的冰冷回忆。
这种恐惧比任何愤怒和委屈都更加强大，几乎要摧毁我所有的理智。
我猛地站起身，冰冷的长椅硌得腿骨生疼。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样把自己逼到绝境，不能接受她就用一句“你不懂”和“就这样吧”来宣判我们的结局。
我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但有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我不能放弃。无论她推开我多少次，用多么冰冷的态度对待我，我都不能真的转身离开。她可以认为这是“为我好”，但我不能接受这种“好”。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是需要被保护在温室里的花朵，我有勇气和她一起面对一切，哪怕是疾病，哪怕是死亡阴影。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像黑暗中燃起的一簇微弱的火苗，虽然摇曳不定，却给了我一丝方向和力量。
雪又开始下大了。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很快在我的头发和肩头积了薄薄一层。我拍了拍身上的雪，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朝着宿舍楼走去。
脚步依旧沉重，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漫无目的。
回到宿舍，顾岑落不在。书桌上摊开着习题册和笔记，台灯还亮着，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那缕柠檬香淡淡地萦绕着，提醒着主人的存在。
我走到她的书桌前。她的东西永远收拾得一丝不苟，文具摆放整齐，课本按大小摞好。我的目光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清晰工整的物理公式和演算过程。字迹有力而稳定，看不出丝毫主人的脆弱。
我的心脏微微抽痛。
犹豫了一下，我拿起她桌上一支闲置的、看起来最普通的黑色水笔，然后，在我那件被她拒绝的羽绒服的内侧标签旁边，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里，用最小的字，轻轻地写下了一个字：
“等。”
字迹很轻，很小，几乎看不出来。像是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秘密誓言，也是一个无声的宣告。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发现，什么时候会发现，发现了又会如何反应。也许她会觉得可笑，也许会更加厌烦。
但没关系。
我把羽绒服重新叠好，放回我的柜子。然后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拿出课本，开始真正地、静下心来复习。不再是为了麻痹自己，而是为了一个模糊却坚定的目标——我要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有资格站在她身边，强大到能够告诉她，无论未来如何，我都可以和她一起承担。
窗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似乎想要覆盖一切痕迹。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覆盖不了的。
比如心底那簇名为“顾岑落”的火苗，比如那个写在内衬上的、微不足道却重若千钧的——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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