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合上的那声轻响,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彻底封死了所有透气的缝隙。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泪水无声地淌过脸颊,很快变得和地板一样冰凉。
窗外,零星的雪花变成了细密的雪沫,无声无息地覆盖着窗外枯黄的草地和光秃的枝桠,世界被一片死寂的灰白逐渐吞没。
心脏像是被挖空了一大块,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在里面横冲直撞,带来一种麻木的、空洞的剧痛。她承认了。用那种沉默的、近乎默认的方式,承认了我最恐惧的猜想。
不是因为不喜欢,不是因为不合适,而是因为那悬在她头顶、也悬在我们之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那颗脆弱而倔强的心脏。
“你不懂。” “就这样吧。”
她最后那两句轻飘飘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针,反复扎进我的耳膜。我不懂?是,我不懂她为什么宁愿独自承受这一切,宁愿把我推入别人怀里看着我和别人上演蹩脚戏码,宁愿自己痛得说出“比我死了还难受”这样的话,也不肯让我分担一丝一毫!她凭什么断定我就承受不起?凭什么认为她自以为是的“为我好”,就是我真的想要的?
愤怒和无力感像两股扭曲的绳索,绞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让我窒息。
可愤怒之后,是更深、更绝望的悲凉。我懂。我怎么会不懂。正是因为太懂她那份藏在冰冷外表下的固执和绝望,才更觉得痛彻心扉。
她不是不爱,是太害怕失去了,害怕到宁愿从未拥有,害怕到要用最决绝的方式预先斩断所有可能带来痛苦的纽带。
我就这样在地上坐了多久,不知道。直到双腿麻木得失去知觉,直到窗外的雪将世界彻底染白,室内光线昏暗得看不清东西。宿舍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暖气片持续发出低沉的嗡鸣,和窗外风雪偶尔加大时扑在玻璃上的簌簌声。
那缕清冷的柠檬香似乎还顽固地残留在空气里,却不再带有任何温暖的错觉,只剩下纯粹的药汁般的苦涩和冰冷,提醒着我它的主人刚刚在这里经历了一场怎样精疲力尽的防守,又是带着怎样一副千疮百孔的身心逃离。
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真的就这样“算了吧”。
我挣扎着爬起来,双腿针刺般的麻痒让我几乎摔倒。踉跄着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一小片桌面,也照亮了那张皱巴巴的物理试卷。我盯着上面顾岑落可能提供的解题思路,盯着她昨夜压抑咳嗽时单薄颤抖的背影,盯着她最后那双深不见底、只剩下疲惫和决绝的眼睛。
我拿出手机,屏幕上是苏晓发来的几条未读消息,时间显示是中午。问我吃饭了吗,天气冷多穿点,语气依旧温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我看着那些文字,心脏像被一只愧疚的手紧紧攥住。我不能再利用她的善良,不能再把她拖进这片我自己都无法挣脱的冰冷泥沼。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冰凉地敲打着屏幕。 “苏晓,对不起。非常非常对不起。我之前答应你,是我不对,是我太幼稚太混蛋了。我利用了你,伤害了你。我不能……我心里还是放不下她。真的对不起。请你……忘了我吧。”
消息发送出去,像扔出了一块沉重的石头,预料之中地,没有立刻得到回复。我放下手机,不敢去想苏晓看到这些话时的表情。这份愧疚,是我必须承担的代价。
然后,我点开了和顾岑落的聊天界面。最后那条消息依旧是她那句冰冷的“我们不合适”。我的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颤抖着。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质问,哀求,保证,倾诉……最终,却一个字都打不出来。任何语言在她那份沉重的、以死亡为背景的决绝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知道,此刻任何直接的沟通,都会被她那层厚厚的冰壳挡回来,甚至可能让她封闭得更紧。
我关掉了和她的对话框,转而点开了另一个几乎没怎么联系过的头像——顾岑落她的朋友,一个性格爽朗、心思也比较细腻的女生。我记得,顾岑落刚开学时身体不适,还是她帮忙去校医室拿的药。
我的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有些不听使唤,打字很慢,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 “学姐,抱歉打扰你。我是林笙。有点担心顾岑落……她最近好像咳嗽得有点厉害,脸色也很不好看。能麻烦你……平时多留意一下她吗?如果有什么情况,能不能……告诉我一声?拜托了。”
消息发送出去。我知道这很冒昧,甚至有些逾越,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像一个被困在漆黑海上的溺水者,拼命想抓住任何一点可能与她相关的浮木,哪怕只是间接地、卑微地获取一点点关于她的信息,确认她是否安好。
做完这一切,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倒在椅子上。台灯的光晕在眼前模糊成一片。窗外的雪还在下,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落雪的声音。那是一种吞噬一切的、冰冷的寂静。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是在扮演一个叫做“林笙”的陌生人。按时上课,低头做笔记,独自吃饭,沉默地回到宿舍。我不再试图捕捉顾岑落的视线,不再去分析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不是不想,是不敢。我怕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更深的疲惫和疏离,怕我的任何一点关注,都会成为加重她负担的又一捧雪。
苏晓没有再找我。她回复了我的消息,只有简短的三个字:“知道了。”没有指责,没有疑问,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局,这反而让我的愧疚感更深重。偶尔在走廊遇见,她会微微点头示意,然后很快移开目光。那份曾经明亮温暖的注视,彻底消失了。
学姐回复了我,也很简短:“嗯,我会留意。她确实有点咳嗽,吃了药,别太担心。” 公式化的回复,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至少,我知道有人在她身边,知道她吃了药。这点微不足道的信息,成了支撑我度过漫长冬日的一点点可怜的光亮。
我和顾岑落,像两条短暂相交后又飞速远离的平行线,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奔向各自未知的、却都笼罩在她心脏病阴影下的未来。
偶尔在宿舍狭路相逢,空气会瞬间冻结成冰。她总是最快移开视线,最快离开现场,留下那缕冰冷的柠檬香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日子一天天过去,期末考试的临近让教室里的空气都变得紧绷。每个人都埋首于书山题海,暂时忘却了其他的烦恼。我也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复习中,用繁重的功课麻痹那颗时刻为她悬着的心。
直到一个午休时间,我因为一道难题留在教室钻研久了些,同学们大多已经回去休息或去了图书馆。教室里很安静,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我揉着发酸的眼睛抬起头,视线习惯性地、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角落。
顾岑落还坐在那里。她没有在看书,也没有休息。她微微侧着头,靠着窗边冰冷的墙壁,眼睛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很轻,轻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午后的阳光透过布满冰花的玻璃窗,虚弱地照在她身上,却丝毫无法驱散她眉宇间那抹浓重的、化不开的疲惫和脆弱。她的嘴唇颜色很淡,几乎和脸色融为一体。
她睡着了。在这样冰冷嘈杂的课间,她竟然累得就这样睡着了。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看起来那么脆弱,像一件精心烧制却又布满细微裂痕的白瓷,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开来。那份平日里用来武装自己的冰冷和疏离,在睡梦中彻底卸下,只剩下毫无防备的、令人心悸的苍白和虚弱。
我几乎能想象她夜晚被咳嗽折磨无法安眠,白天又强撑着投入高强度的学习,身体和精神承受着怎样的双重煎熬。那沉重的负担,不仅仅来自学业,更来自她对未来、对生命、对我那份绝望而固执的“保护”。
我就这样隔着大半个教室,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阳光缓慢地移动着,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小尘埃。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和我胸腔里那沉重而酸楚的心跳。
那一刻,所有愤怒、委屈、不甘,都悄然褪去,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心疼和一种深沉的、无可奈何的悲伤。我知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是不爱,而是比不爱更无奈、更残酷的东西。
我轻轻站起身,拿起我挂在椅背上、还带着体温的羽绒服,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地走过去。我的影子投在她身上,她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沉睡着,眉头微微蹙着,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我屏住呼吸,将羽绒服极其轻柔地披在了她的肩膀上,动作小心得像是在对待一个易碎的梦。
她似乎被这细微的动静惊扰了,睫毛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浓重睡意的鼻音,像是要醒来。
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但她最终没有睁开眼。只是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微微向我靠着的方向偏了偏头,额前的碎发擦过我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指。
那一瞬间的触感,微凉,柔软,带着她身上独有的、即使在睡梦中也挥之不去的淡淡柠檬香气。
像一片雪花落在指尖,转瞬即逝的冰凉,却留下久久不散的震颤。
她似乎在那份突如其来的暖意里找到了些许安稳,蹙起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呼吸似乎也变得沉了一点。
我像被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贪婪地看着她沉睡的侧脸,感受着指尖那转瞬即逝的、偷来的触碰带来的细密战栗。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却又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痛楚的宁静。
我知道,等她醒来,冰壳会再次覆盖上来,距离会再次拉开。我们依旧站在那条冰冷银河的两端,遥望彼此,却无法靠近。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片寂静的、飘散着柠檬冷香和阳光尘埃的教室里,我偷偷地,短暂地,拥抱了她。用一件带着体温的羽绒服,和一个无人知晓的、颤抖的指尖。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小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