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再去教师办公室。攥着那张布满红叉、却又仿佛带着她指尖无形温度的试卷，我像个逃兵，沿着与顾岑落相反的方向，踉跄地逃离了教学楼。

寒风像等待已久，立刻扑上来，裹挟着尘土和枯枝的碎屑，抽打在脸上，生疼。却比不上心里那片被反复碾过又浸泡在酸楚里的钝痛。

她都知道。她甚至能精准地指出我思维的死角。那份冷静到残酷的洞察力，像手术刀一样剖开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外壳，露出里面那个狼狈不堪、却又被她以这种绝望方式默默注视着的核心。

“比我死了还难受。”

那句话不再是刺骨的冰锥，而是化作了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烫在心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她当时眼神里那种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疲惫。我沿着冷清的校道漫无目的地走，手里的试卷被捏得越来越皱，指节泛白。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宿舍里残留的柠檬香是另一种酷刑，苏晓可能出现的关切眼神更是我无法承受的重量。

最终，我拐进了图书馆后面那片几乎无人经过的小花园。冬日的花园一片凋零，只剩下些枯黄的草茎和光秃秃的灌木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萧索。

我找了个被风吹得还算干净的石凳坐下，冰冷的石面透过厚厚的裤子依然传来寒意。

展开那张物理试卷，红色的叉刺目惊心。我盯着那道顾岑落分析过的题，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她可能提出的那种“更优的辅助线”。

她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清冷，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能抚平所有纷乱思绪的魔力——如果那魔力不是用在眼下这种令人心碎的情形之下的话。

我拿出笔，尝试着按照她可能提供的思路去重新演算。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字迹歪歪扭扭。

但奇异地，那些纠缠不清的电路和磁场方向，在她的逻辑指引下，竟然真的慢慢理顺了。答案清晰地呈现出来，简单得让我之前所有的挣扎都像个笑话。

看着那终于得出的、正确的答案，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湿透的棉花，喘不过气，却又哭不出来。她连推开我，都带着一种该死的、为我好的精准和效率。

夕阳开始西沉，昏黄的光线勉强穿透云层，给这片凋零的花园涂上了一层黯淡的、虚假的暖色。

温度下降得更厉害了，寒风刮过光秃的枝头，发出呜呜的哀鸣。我裹紧了羽绒服，却依然冷得微微发抖。那冷是从心里透出来的。

最终，我还是不得不回去。推开宿舍门的那一刻，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柠檬香扑面而来，比平时似乎更浓郁一些，带着一种水汽氤氲的湿润感。

顾岑落刚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头发还湿漉漉地搭在肩上，发梢滴着水，落在她深色的家居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手里拿着一条干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看到我进来，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目光平淡地移开，仿佛我只是门口吹进来的一阵冷风。

她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背对着我，继续慢条斯理地擦头发。宿舍里很安静，只有毛巾摩擦发丝的细微声响，和她偶尔轻不可闻的、带着些许压抑的呼吸声。

那缕湿润的柠檬香更加清晰地盘踞在空气里，带着浴室的热气残留的温暖假象，却依然驱不散那股子固有的冰冷。

我的目光落在她擦头发的动作上。她的手指穿过乌黑的发丝，偶尔会因为抬起手臂而牵动背部单薄的肩胛骨，勾勒出清晰而脆弱的线条。

她不喜欢用吹风机，总觉得太吵，以前……以前我总会嘟囔着说这样容易感冒，然后拿着干毛巾凑过去，笨手笨脚地要帮她擦，她总是微微蹙眉，却也不会真的拒绝，只是抿着唇，任由我折腾，偶尔被我扯痛了，才会极轻地“嘶”一声，换来我手忙脚乱的道歉。

回忆像猝不及防的潮水，淹没上来，呛得鼻腔发酸。我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下那片冰冷的地板砖。

忽然，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咳嗽声从她那边传来。不是一声，而是接连好几声，带着明显的克制，却依然能听出喉咙深处的撕扯感和痰音。

她抬起手，用手背抵着唇，肩膀因为压抑咳嗽而微微颤抖，连带着那湿漉漉的发梢都跟着轻颤。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感冒了？还是……因为那天在楼梯间……或者更早之前在山顶？心脏病的阴影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呼吸。我几乎要下意识地冲口而出：“你没事吧？” 甚至脚步都忍不住向前挪动了半步。

但就在话要出口的瞬间，我对上了她擦头发间隙里，透过面前小镜子反射过来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痛苦，没有脆弱，只有一片深沉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疲惫和疏离。仿佛在说：别过来。别问。别管我。

所有冲到嘴边的话和上前的动作，都被那冰冷的眼神硬生生冻在了原地。

我僵在那里，像个被定格的木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又低咳了两声，然后强行咽下了后续的咳嗽，呼吸变得有些重，但终究是慢慢平复了下来。她继续擦头发的动作，背影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阵难受的咳嗽从未发生过。

只有空气里那缕湿润的柠檬香，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病弱的涩意。

我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拿出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里全是她偶尔压抑不住的、极轻的吸气声，和毛巾摩擦头发的窸窣响动。每一次细微的声响，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无论是为了她，为了苏晓，还是为了我自己。这份扭曲的、充斥着痛苦和试探的关系，正在把所有人都拖向更冰冷的深渊。

那天晚上，我很久都没有睡着。听着对面床上传来尽量放轻的、却依然能听出不适的呼吸声，我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直到天色微微发亮。

第二天是周六。我起得很早，或者说，几乎一夜未眠。顾岑落似乎睡得不安稳，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我们沉默地洗漱，沉默地各自整理。当她背上书包，准备像往常一样去图书馆或者教室时，我深吸了一口气，叫住了她。

“顾岑落。”

她的脚步停在门口，没有回头，手握着门把手，指节微微收紧。

我看着她的背影，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一夜未眠后沉淀下来的、孤注一掷的平静。

“我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