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灯光是冷白色的，照着空荡的墙面和光洁的地砖，反射出清冷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放学后特有的、渐渐散去的喧嚣余温，混合着消毒水和各种护肤品淡淡的味道。

苏晓走在我身边，挨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草莓甜香，和她身上那股温暖的、属于阳光晒过棉絮的味道。

这味道很舒服，很治愈，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罩，无论如何也钻不进我被另一种冰冷柠檬香气彻底浸透的感官里。

她的脸颊还带着羞涩的红晕，时不时侧头看我一眼，眼睛里盛着光，是那种简单又纯粹的喜悦。她小声地说着话，关于晚上作业，关于周末新上映的电影，声音轻柔，像羽毛拂过。

我努力集中精神听着，试图给出恰当的回应，嘴角勉强向上弯着，做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但我的灵魂仿佛飘在了半空中，冷眼旁观着底下这个名叫“林笙”的躯壳，如何笨拙地扮演着一个“刚刚开始新恋情”的角色。

每一个音节从喉咙里挤出来，都带着砂纸摩擦般的艰涩。每一个点头，每一次“嗯”的回应，都像在背叛着什么，背叛着那个仓皇逃离教室的背影，也背叛着身边这个一无所知、满怀欣喜的女孩。

负罪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刚刚做了什么？我利用了她的真心，把它当成一块石头，幼稚地、恶意地，想去砸破顾岑落那层冰壳。而我甚至不确定那冰壳是否真的被砸出了一丝裂痕，唯一确定的，是我把自己和苏晓，都推进了一个尴尬又痛苦的境地。

“林笙，你手好凉。”苏晓忽然小声说，带着点自然的关切，她的手轻轻碰了碰我垂在身侧、冰凉的手指。

我像被电击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快得近乎失礼。

苏晓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受伤。

“对、对不起，”我慌忙解释，声音有些发干，“我……我有点冷，还没缓过来。” 我把手迅速插进羽绒服口袋，指尖在布料深处蜷缩，依旧冰冷，仿佛还残留着刚才擦肩而过时，顾岑落书包带上那瞬间的僵硬触感和冰冷的寒意。

那瞬间她苍白的指节，像一帧被放慢的默片，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她在意。她真的在意。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报复的快感，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酸楚。

她在意，然后用更深的冷漠包裹了自己，连那瞬间的失态都收敛得干干净净，徒留我在这里，揣着这点可怜的、像是偷来的证据，心神不宁，自我厌恶。

“那我们走快一点吧，出去喝点热的好不好？”苏晓很快调整了情绪，善解人意地提议，脸上重新挂起温暖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多了一丝小心翼翼。

“……好。”我哑声应着，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我们并肩走下楼梯。人流已经散去不少，楼梯间显得有些空旷，脚步声带着回音。每下一级台阶，我都觉得离那个有顾岑落的教室远了一点，离那个冲动又卑劣的自己近了一点。

就在我们快要走到一楼大厅时，我的脚步猛地顿住了，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又瞬间冻结。

前方不远，靠近教学楼大门的地方，那个清瘦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光线稍暗的角落里，微微低着头，像是在整理围巾，又像是在……等人？

是顾岑落。

她还没走。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像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她为什么在这里？她看到我和苏晓一起下来了？她……是在等我吗？这个念头荒谬又带着致命的诱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苏晓也看到了她，脚步慢了下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顾岑落。

顾岑落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视线，整理围巾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几米的距离，平静地看了过来。

那目光，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平滑，冷硬，映不出任何情绪。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抿着，看不出喜怒。她的视线先是在我脸上极快地掠过，快得像错觉，然后落在我身边的苏晓身上，停留了大约一秒。

就在那一秒里，我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挖掘出任何一丝波澜——嫉妒？愤怒？哪怕是一点点失落也好。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神甚至比下午在教室里更加平静，更加空洞，像一口枯井，扔下石头也听不见回响。她看着苏晓，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像是某种礼貌的、疏离的示意。

然后，她收回目光，仿佛我们只是两个无关紧要的、恰好路过的陌生人。她转过身，将围巾仔细地围好，拉高了衣领，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步入了门外呼啸的寒风中。

冷风猛地灌进大厅，吹得我一个哆嗦。

她就那样走了。没有停顿，没有回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那扇玻璃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灰暗寒冷的世界，也彻底隔绝了她。

我刚才所有的悸动、猜测、甚至那点可悲的期待，在她那平静到近乎漠然的一瞥和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里，碎得干干净净，像被风吹散的尘埃。

原来，那瞬间攥紧的指节，真的只是我的错觉。或者，即便是真的，也微不足道到足以被她瞬间压下，碾碎，不留痕迹。

我僵在原地，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冰冷的麻木。寒风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羽绒服，直接吹进了心里。

“林笙？”苏晓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担忧，她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你……认识她吗？她刚才好像看了我们一会儿。”

我猛地回过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我看着苏晓清澈担忧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我此刻苍白失魂的脸。

我张了张嘴，想说“不认识”，或者随便编个理由。

但最终，我只是极其艰难地、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声音飘忽得像下一刻就要散掉：“……不算认识。走吧。”

我主动迈开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向那扇她刚刚离开的玻璃门。推开门的瞬间，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眼睛被刺得生疼，几乎要落下泪来。

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了，路灯昏黄的光线在寒风中摇曳，勾勒出光秃秃的树枝狰狞的影子。街道上行人匆匆，每个人都裹紧衣服，低着头，抵抗着冬夜的严寒。

苏晓跟在我身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再次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我插在口袋外的手腕。她的掌心很暖，透过厚厚的毛衣布料传递过来一丝温度。

我没有再躲开。

任由那点陌生的暖意包裹着我冰冷的手腕，像抓住一根浮木，却又清楚地知道，这根浮木，永远也无法将我从那片名为顾岑落的、冰冷绝望的深海里打捞起来。

我和她并肩走在寒风凛冽的街上，苏晓偶尔低声说些什么，我含糊地应着。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开。

空气里再也没有了那缕清冽的柠檬香，只有北方冬天夜里特有的、干冷又粗粝的气息，吸进肺里，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和冰碴子的感觉。

我答应了她。我和别人在一起了。她看到了。她毫不在意。

这个认知，比这冬夜的风更刺骨，彻底冻僵了心底最后一丝妄念。

真冷啊。这个冬天。

回到宿舍，那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柠檬冷香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像一个幽灵，无声地嘲笑着我。

苏晓送我到的宿舍楼下，告别时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对明天的期待。我几乎是仓皇地逃进楼里，每一步都沉重不堪。推开宿舍门，里面空无一人——顾岑落还没回来。

她的书桌收拾得一丝不苟，床铺平整，一切都保持着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整洁和冰冷。我瘫坐在自己椅子上，看着对面那张空荡荡的、属于她的书桌，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慢地揉捏，又酸又痛。

我拿出手机，屏幕漆黑，映出我苍白憔悴的脸。没有任何消息。她不会发来任何消息了。我鬼使神差地点开和她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我发出的、石沉大海的哀求和她那句冰冷的“我们不合适”。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颤抖着，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道歉？解释？质问？都显得那么可笑又多余。她根本不在乎。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细微声响。我的心脏猛地一跳，瞬间坐直身体，几乎是屏住呼吸看向门口。

门被推开，顾岑落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走了进来。她没看我，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桌，将背包放下，动作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不想引起任何注意的轻缓。

她脱掉外套挂好，里面只穿着那件深蓝色的毛衣，衬得她身形更加单薄。那股清冽的柠檬香随着她的进入，似乎浓郁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来自室外的冰冷寒意。

我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发的低气压，比平时更甚，像一块不断散发着寒气的冰。她始终没有转头，没有给我哪怕一个眼神的余光，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冻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我只是看着她沉默冰冷的侧影，看着她拿出书本，像往常一样准备开始学习，仿佛刚才楼下那短暂的对视和此刻宿舍里凝重的气氛都从未发生。

那点因她可能“在意”而升起的微弱火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灰。我默默地转回身，面对着摊开的作业本，上面的字迹模糊一片。这个夜晚，注定漫长而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