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是冰凉的，砸在纸上，也砸在心里，很快就被教室里的暖气烘得只剩一点黏腻的痕迹。

我用力抹了一把脸，深吸了几口浑浊温暖的空气，试图把那股翻江倒海的酸涩硬生生压回肚子里。不能哭了，林笙，她走了，不会再回头了。我对自己说，声音在脑海里嘶哑地回荡。

周围的同学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慢吞吞地收拾东西。空荡的教室显得格外大，也格外冷清。

我盯着草稿纸上那一片被泪水和不甘划破的狼藉，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在战场上的残兵，满身狼狈，却不知道敌人是谁，又为何而战。

“林笙？”

一个略带迟疑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我茫然地抬起头，眼眶还红着，视线有些模糊。是隔壁班的文艺委员，叫苏晓。

她长得很秀气，性格也温和，我们因为之前一起出过黑板报而算得上认识。此刻她正站在我的课桌旁，脸上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

“你……没事吧？”她小声问，目光扫过我狼藉的草稿纸和通红的眼睛。

“没事。”我迅速低下头，声音沙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副惨状，“有点感冒，鼻子不舒服。”我扯了一个拙劣的借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上划破的纸痕。

苏晓沉默了一下，没有拆穿。她安静地在我旁边的空座位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印着小猫图案的纸巾，抽出一张，轻轻放在我手边。

“擦擦吧。”她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冬天总是容易难过。”

这句意有所指的话让我的鼻尖又是一酸。我捏着那张柔软的、带着淡淡花香味的纸巾，没有动。

“其实……”苏晓的声音更轻了，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注意你很久了，林笙。”

我猛地一愣，抬起头看她。

她的脸颊微微泛着红晕，眼神却很认真，直视着我，带着少女特有的、干净又勇敢的羞涩。“你笑起来很好看，做事很认真，虽然有时候有点迷糊，但很可爱……我知道你可能……嗯，最近心情不好。”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顾岑落空荡荡的座位，声音更加轻柔，“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陪着你？”

我彻底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苏晓的告白像一颗突然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混乱的涟漪。

我看着她真诚而羞涩的眼睛，又下意识地看向教室后门——顾岑落离开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门框和外面走廊灰暗的光线。

一股尖锐的、近乎自暴自弃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

她不要我了。她那么干脆地推开我，一次头都不回。她看到我哭，看到我狼狈，看到我绝望，都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了。那我呢？我为什么要一直困在原地？为什么还要为那个决绝的人心痛？也许……也许接受别人，才能让她知道，我不是非她不可？也许……这样能刺激到她？哪怕只是一点点？让她那冰封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

这个念头像毒草一样疯狂滋生，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诱惑。

我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带着一种负气的、病态的兴奋。我几乎能想象到顾岑落知道后的表情——她会不会终于不再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她会不会……有一点点在意？

“好啊。”

两个字，几乎没经过大脑思考，就从我干涩的喉咙里滚了出来。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发飘，却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苏晓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盛满了星星，惊喜显而易见：“真的？林笙，你……你答应了？”

我看着她明亮欣喜的眼睛，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猛地收缩，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楚和强烈的负罪感。我在做什么？利用一个真心喜欢我的人，去赌一个渺茫的、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可能？我真是个混蛋。

但话已出口，那股想要报复、想要刺痛顾岑落的疯狂念头压倒了理智和愧疚。我用力点了点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嗯。”

“太好了！”苏晓开心地几乎要跳起来，她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放在桌上的手背。她的指尖很暖，和顾岑落微凉的触感完全不同。

我像被烫到一样，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但还是强迫自己没有躲开。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似乎有极细微的响动。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瞬间抬起头看过去。

不是顾岑落。是值日生回来拿忘记的扫帚。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空虚感瞬间淹没了我。看，林笙，你在期待什么？她早就走了，根本不会看到，更不会在意你这幼稚可笑的报复。

苏晓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有些疑惑，但很快又沉浸在喜悦里。“那我们……中午一起吃饭？”她红着脸，小声邀请。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答应着，灵魂却像抽离了身体，悬浮在半空，冷眼看着底下这荒唐的一幕。

我答应了苏晓。我和别人在一起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下午就在小范围里传开了。我能感受到一些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有好奇，有惊讶，也有知道内情的人的欲言又止。

我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书本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老师讲了什么也完全没听进去。我的全部注意力，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地拴在斜前方那个清瘦的背影上。

顾岑落。

她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

她依旧坐得笔直，认真地听着课，做着笔记。偶尔抬手将滑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她的侧脸平静无波，像最好的瓷器，光洁，完美，也冰冷易碎。

她听到了吗？她肯定听到了吧？这种八卦在教室里传得最快了。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那股自暴自弃的冲动像退潮一样散去，只剩下冰冷的、铺天盖地的失望和自我厌恶。

看吧，林笙，你多可笑。你幼稚的报复，你利用别人的感情，就像一场拙劣的独角戏，唯一的观众是你自己，而你在台上摔得遍体鳞伤，她在台下，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放学铃响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打了一场精疲力尽的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我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苏晓已经等在了教室门口，脸上带着羞涩又期待的笑容。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向她走去。

就在我经过顾岑落座位旁边那条狭窄的过道时——

她正好站起身，背上书包，准备离开。

我们不可避免地、极其短暂地擦肩而过。

距离很近。近到我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柠檬香。那味道今天似乎……更冷了一些，像雪后结冰的柠檬，带着一股尖锐的寒意。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呼吸都屏住了。全身的感官都在叫嚣着，捕捉着她的每一丝细微反应。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节奏都没有变。她没有看我，目光平视着前方，仿佛我只是一个完全陌生、不值得投注丝毫注意力的路人甲。

但是——

就在我们肩膀即将错开的那一刹那，我清晰地看到，她那只垂在身侧、自然握着的左手，手指猛地收紧了。指节用力地攥住书包带子，攥得那么紧，以至于那几根原本就冷白的手指，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像冰雕一样，僵硬，透明，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

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并且在她下一秒迈出脚步时，就迅速地、强制性地松开了，恢复了看似自然的姿态。

可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瞬间的僵硬，那用力的隐忍，那失去血色的指尖。

像一道微弱却尖锐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我心底冰封的绝望。

她看到了。她听到了。她……在意。

这个认知像一团火，猛地烫了一下我冰冷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狂喜和更深的痛楚。

但她没有停下。甚至没有侧头看我一眼。她就那样，维持着那份看似无懈可击的平静，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了教室后门。背影挺直，步伐清晰，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那骤然变得冰冷的柠檬香，和她指节用力攥紧书包带子时，那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布料被极度绷紧的摩擦声。

我僵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苏晓走了过来，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声音带着担忧：“林笙？怎么了？发什么呆呢？”

我猛地回过神，看着她关切的眼神，再看看教室后门早已消失的身影，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愧疚和混乱猛地涌了上来。

我做了什么？

我利用了苏晓。我看到了顾岑落那细微到极致的反应。可我……我一点也没觉得高兴。

那瞬间她苍白的指尖，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所有幼稚的报复和虚张声势，只剩下里面那个依旧为她疼痛、茫然无措、又卑劣不堪的灵魂。

“……没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忽地回答道，努力对苏晓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们走吧。”

我抬脚，跟着苏晓向教室外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碎玻璃上。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寒风呼啸着刮过空荡荡的枝桠。

冬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