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嶙峋的枝桠,沉默地分割着铅灰色的天空。寒风像一把钝刀子,刮过玻璃窗,发出呜呜的声响。已经是深冬了。
教室里暖气开得很足,混杂着羊毛衫微微发闷的暖意和中性笔墨水的味道。可我总觉得冷,那股寒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裹再厚的羽绒服也挡不住。我缩在座位里,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笔。
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电磁感应,右手定则,切割磁感线产生电流……那些公式和符号像一群黑色的蝌蚪,在泛黄的纸页上游动,我看得见,却一个也抓不住,它们滑溜溜地钻进脑子里,搅成一团冰冷的浆糊。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又一次,飘向了斜前方。
顾岑落。
她坐得依旧笔直,像一株永远不会弯曲的雪松。深蓝色的校服衬得她脖颈愈发白皙,甚至有些透明的脆弱感。她低着头,专注地记着笔记,侧脸线条清晰而安静。阳光吝啬地从云层后漏出一点,落在她握着笔的手指上,那手指修长,指尖却泛着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玉石般的冷白。
她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不同。成绩依旧漂亮得让人望尘莫及,解题的速度快得惊人,周身依旧萦绕着那股淡淡的、清冽的柠檬香气。
那味道曾经是我隐秘的欢愉,是冬日里唯一让我觉得清新的气息。可现在,它像无数细小的冰凌,随着每一次呼吸,扎进我的肺叶,带来一阵细密而尖锐的痛楚。
爬山那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记忆像不合时宜的潮水,猛地倒灌进来。陡峭的石阶,她骤然苍白的脸,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攥紧胸口校服布料、指节泛白的手,还有她急促得让人心慌的喘息……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天山林间草木的冷涩和泥土的腥气,混合着她身上被冷汗浸透后、变得苦涩的柠檬香。
然后,就是医院消毒水刺鼻的味道里,她躺在惨白的病床上,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看着我的眼睛,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林笙,”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砸下来,“我们分手吧。”
没有解释,没有余地。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陈述一个决定。一个将我彻底推开,推入这冰冷寒冬的决定。
我试过的。我怎么能不试?
我给她发过无数条石沉大海的消息,写过撕掉又重写的、字迹被泪水晕开的信,在她家楼下像个傻子一样等到手脚冻得失去知觉,甚至鼓起勇气在放学路上拦住她,语无伦次地想要一个理由,哪怕只是一个谎言。
可她的眼神,总是那样。平静,疏离,像蒙着一层永远化不开的冰雾。那冰雾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我无法触碰、也无法理解的决绝。
“林笙,”她每次都是这样,连名带姓,声音没有波澜,“我说过了。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
多么轻飘飘的三个字。像雪花,落下时无声无息,积累起来却足以压垮一整颗滚烫的心。
她不再看我。不再对我笑。不再在我手忙脚乱弄掉书本时,第一时间走过来沉默地帮我捡起。不再在我咬着笔杆对着难题发愁时,用笔尾轻轻点一点我的练习册,提示我正确的方向。更不会再在午后的阳光里,摊开掌心,递给我一颗带着她体温的、酸酸甜甜的柠檬糖。
她彻底地从我的世界里撤离,退回到一个绝对安全的、我无法靠近的距离。那个距离,比教室里这几步之遥远得多,像隔着一整个结冰的银河系。
“嗤——”
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绝望的痕迹,穿透了纸背。我猛地回过神,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缺氧般的闷痛。
讲台上,老师似乎讲到了关键处,声音提高了些。周围的同学都埋着头,唰唰地记着笔记。只有我,像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格格不入的孤魂。
我强迫自己低下头,盯着那道被我划破的题。是一道关于感应电流方向的题。右手定则。我伸出右手,手指僵硬地比划着,磁场方向,导体运动方向,感应电流方向……
我的右手悬在半空,微微发抖。指尖冰凉。
忽然,一股极其细微的、熟悉的柠檬冷香,被暖气气流裹挟着,极其短暂地拂过我的鼻尖。
我的动作彻底僵住。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我几乎弯下腰去。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点铁锈般的腥甜。眼眶又热又胀,但我死死忍着。不能哭。林笙,不能哭。她不会再看你,不会再来安慰你。你的眼泪,除了让自己更难堪,没有任何意义。
我用力地呼吸,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哽咽。视线模糊地落在草稿纸上,那道该死的题旁边,不知何时,被我无意识地写下了无数个“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是心脏病? 为什么上辈子…… 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之后,又这么残忍地推开我?
每一个“为什么”都像一把小刀,反复凌迟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我知道答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她推开我是因为她觉得这是“为我好”。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她觉得这样就是对我好?凭什么她一个人决定我们两个人的结局?凭什么……连挣扎和一起面对的机会都不给我?
就因为那该死的、无法预测的、悬在我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吗?
愤怒和委屈像岩浆一样在冰冷的绝望下翻涌,几乎要将我吞噬。
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刺破了教室里凝滞的空气。周围的人瞬间活了过来,收拾书本,讨论着午饭,嘈杂声浪般涌起。
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手指还维持着那个可笑的、比划着右手定则的姿势,冰凉而僵硬。
顾岑落也站起来了。她收拾东西的动作依旧利落,没有一丝迟疑。她把笔记和习题册整齐地码进书包,拉上拉链,背上。
然后,她转过身,准备离开。
她的目光,极其短暂地、几乎是惯性般地,扫过我这边。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猝不及防地相遇。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我看到了她眼底还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一丝极淡的疲惫,还有某种更深的东西,像快速隐没于冰层之下的裂痕,是痛苦?是不舍?还是……挣扎?但那痕迹消失得太快,快得让我怀疑又是自己的幻觉。
她的瞳孔似乎微微缩了一下,脚步有瞬间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那缕清冷的柠檬香,因为她转身的动作,似乎浓郁了一刹那。
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带着一丝荒谬的、死灰复燃的期待。我看着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神里一定充满了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哀求、痛苦和不肯死心的执拗。
求你了,顾岑落。别走。再看看我。哪怕只是一眼。
但她没有。
她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我脸上移开,落向虚无的空气。她的嘴唇抿成一条更加苍白的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然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有些仓促地,从教室后门走了出去。
那缕柠檬香,也像退潮一样,迅速消散在嘈杂的空气里,被各种食物的味道和喧闹的人声彻底淹没。
她走了。
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我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看着窗外灰败的、毫无生气的冬日景象。寒气从四肢百骸涌上来,比刚才更甚,冷得我牙齿都开始打颤。
右手还悬在半空,比划着那个可笑的、无用的右手定则。
感应电流……
原来心死到极致,是真的感觉不到电流的。只会觉得冷。无边无际的,能把灵魂都冻僵的冷。
我慢慢地、慢慢地放下手,指尖触碰到的,只有空气里残留的、冰冷的虚无。
草稿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为什么”,像一个个嘲讽的鬼脸,瞪视着我。
我抓起笔,发狠似的在那堆“为什么”上用力地划着,横一道,竖一道,直到墨水的蓝色彻底覆盖了那些字迹,直到纸张被划破,发出刺耳的嘶啦声。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了。
她不要我了。
这个认知,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比任何物理公式都更残酷地,凿穿了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迅速晕开了草稿纸上那片狼藉的蓝色墨迹,也晕开了这个冬天,最深最重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