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味,像是渗进了骨髓里,挥之不去。那股味道,混合着那天顾岑落身上浓烈到刺鼻的柠檬香气和她倒下时虚脱冰冷的触感,成了我噩梦的底色。她醒来后,在惨白的病房里,用那双依旧清澈、却淬了冰的眼睛看着我,说出“分手”两个字时,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没有解释,没有争吵,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像一块巨大的、透明的冰,轰然砸下,将我们之间所有曾经流淌的暖意和靠近,彻底冻结、碾碎。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在颤抖,像濒死的鸟在挣扎。 “没有为什么。”她移开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侧脸线条绷得死紧,“累了。就这样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不留半分余地。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病床前,看着她冷漠的侧影,看着她手背上留置针留下的青紫痕迹,看着点滴管里冰冷透明的液体一滴滴落下。
心口那个地方,像是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大块,空荡荡地灌着冷风,疼得无法呼吸。手腕上的表针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那冰冷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像是对我所有希冀的嘲弄。
她出院了。回到了学校,回到了那间曾充满柠檬香和隐秘靠近的宿舍。
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宿舍的空气重新凝固成冰。她不再帮我打水,笔记整整齐齐放在她自己的桌上,不再递过来。熄灯后,枕边那颗微凉的柠檬糖,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准时起床,洗漱,上课,回宿舍,看书,睡觉。眼神不再与我有任何交集,即使狭小的空间里避无可避地迎面撞上,她的目光也会像掠过空气一样,毫无波澜地移开。
那道无形的屏障,变成了坚不可摧的、冰冷的铜墙铁壁。将我所有的不解、委屈、痛苦和不甘,都死死地挡在外面,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我不甘心。我无法理解。明明在海族馆,在秋山的暖阳里,在那些指尖相触的瞬间,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的情意。为什么一场突如其来的晕倒,就能让她把一切都抹去,像擦掉黑板上的字迹一样干净?
笨拙的求和,像飞蛾扑向冰冷的火焰。
我鼓起巨大的勇气,在她去洗漱时,将一颗包装精美的柠檬糖,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那是我跑了三条街才找到的同款。
她回来,看到那颗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拿起糖,像处理一件无用的垃圾,面无表情地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咚”的一声轻响,砸在我心上。
我熬夜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写我们初遇时她沉静的眼眸,写图书馆里无声的纸条和星星月亮,写游乐场摩天轮顶端她映着灯火的侧脸,写校医室昏黄灯光下她贴在我梳齿上的温热,写海族馆幽蓝水光中她指尖的温度,写秋山顶上呼啸的风声和她未完成的靠近…我笨拙地倾吐着所有的不解、思念和卑微的祈求,泪水浸透了好几张信纸。
趁她不在,我将厚厚的信塞进了她的抽屉缝隙。
几天过去了,毫无回音。抽屉依旧紧闭,像从未被打开过。那颗被扔掉糖的垃圾桶,成了对我所有努力最无情的嘲笑。
最后一次尝试,是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傍晚。我站在宿舍通往教室必经的林荫道上,雪花落在睫毛上,带来冰凉的触感。远远看到顾岑落清瘦的身影从宿舍楼走出来,深蓝色的羽绒服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我迎了上去,拦在她面前。雪花在我们之间无声飘落。
“顾岑落…”我开口,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发颤,“我们…能不能谈谈?”
她停下脚步,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厌恶,没有不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绝望的漠然。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挡了路的陌生人。
“没什么好谈的。”她的声音比飘落的雪花更冷,没有任何起伏,“让开。”
“为什么?!”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痛苦终于爆发,我的声音带着哭腔,“告诉我一个理由!就一个!别用累了这种话搪塞我!我不信!”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微微眯了一下眼。那双总是藏着太多秘密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狼狈不堪、涕泪横流的脸。她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下一秒,她只是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那摇头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的疲惫感。仿佛在无声地说:知道了,但不行。
然后,她不再看我,侧身,径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肩膀擦过我僵硬的胳膊,带来一阵细微的、冰冷的触感。那股曾经让我贪恋的柠檬香,此刻只余下一点微弱的、带着苦涩的尾调,迅速被冰冷的雪气覆盖。
我僵在原地,像个被遗弃在雪地里的破旧玩偶。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她擦肩而过的冷漠,比任何言语的利刃都更伤人。那无声的摇头,像最后的判决,彻底碾碎了我所有卑微的希望。
从那以后,我彻底放弃了。
不再试图靠近,不再制造偶遇,不再有任何眼神的交汇。在宿舍,我用厚重的床帘将自己隔绝开来,成了一个沉默的影子。上课,我永远坐在离她最远的角落。她成了教室另一端一个模糊而冰冷的符号。手腕上的表针依旧滴答滴答地走着,那声音不再让我心慌,只让我感到一种麻木的冰冷。时间在流逝,而我们之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直到期末考试结束,寒假来临的前一天。
宿舍里已经空了大半,室友们都早早收拾行李回家了。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离别的味道。我正麻木地收拾着自己简单的行李,目光扫过顾岑落那张已经收拾得空空荡荡、一尘不染的书桌。
一个深蓝色硬皮画本,突兀地、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的正中央。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那个画本…很眼熟。是那次秋游写生时,她用来画速写的本子。她没带走?
鬼使神差地,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过去。画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封无人签收的信。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我翻开了硬质的封面。
第一页,是铅笔画的一颗圆滚滚的柠檬,线条简洁而传神,旁边是她清隽的字迹:“给守时人。酸,但回甘。” 日期是我们确定关系后的第一个周末。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我继续往后翻。
铅笔勾勒的图书馆窗格,阳光透过线条洒在空白的桌面一角。 游乐场旋转木马模糊的光影中,一个女孩仰着头的侧影,马尾辫飞扬。 校医室百叶窗的光带下,一个蜷缩在病床上、只露出半张苍白睡颜的轮廓。 海族馆幽蓝的水光里,一大一小两只手,指尖在玻璃的倒影中若即若离。 秋山顶峰燃烧的枫叶林前,两个并肩而立的背影,发丝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衣角飞扬。其中一个背影的手指,悄悄勾着另一个的小指。 还有…宿舍台灯昏黄的光晕下,一个趴在桌上睡着的女孩,侧脸压在摊开的书本上,嘴角似乎还带着一点笑意。旁边画着一颗小小的、剥开的柠檬糖。
一页,又一页。全是我。各种各样的我。笑着的,睡着的,看鱼的,爬山的,生气的,发呆的…笔触或清晰或潦草,却都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深入骨髓的温柔和专注。那些我以为早已被她的冷漠抹去的瞬间,那些我以为只有自己珍藏在心底的画面,都被她一笔一划,如此细致、如此深情地定格在了这本画册里。
最后一页,没有画。只有一行字,墨迹很新,笔锋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
“林笙,好好长大。”
日期,是昨天。
所有的冰冷,所有的麻木,所有的故作坚强,在这一刻轰然崩塌。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我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画本从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我踉跄着后退,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无声地冲刷着脸颊。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 为什么要画下这些? 为什么要在分手后,留下这样一本浸满回忆和温柔的画册? 为什么是“好好长大”?
那句轻飘飘的“累了”,那无数次擦肩而过的冷漠,那无声的摇头…和眼前这本沉甸甸的、充满爱意的画册,形成了最尖锐、最残忍的对比。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我早已破碎不堪的心。
画本摊开在地上,最后一页那行字刺眼地对着我。 “好好长大。”
窗外,细碎的雪花又开始飘落,无声地覆盖着这个冰冷的世界。宿舍里死寂一片,只有我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和手腕上那块表,依旧冰冷地、固执地、滴答、滴答、滴答…
那本深蓝画册里藏着她无法言说的深情,是分手后最残忍的礼物。“好好长大”是蘸着泪写下的句点。柠檬糖的甜冻结在画纸上,雪落无声,盖住了所有未问出口的“为什么”。
秒针滴答,数着没有她的、漫长而冰冷的余生。 指尖抚过画纸上她勾勒的我熟睡的侧脸,泪水砸在“好好长大”那行字上,晕开了墨迹。这迟来的深情告白,像一柄裹着蜜糖的匕首,温柔地刺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比任何冷漠都更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