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岑落指尖擦过我泪痕的触感,像一道烙印,深深刻进了皮肤里,连着骨髓都在隐隐发烫。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陷入了一种更加微妙而尴尬的沉默。
宿舍里,她依旧会帮我打热水,依旧会把整理好的笔记放在我桌上,依旧会在熄灯后,于黑暗中无声地递过来一颗剥好的、带着柠檬清香的糖果(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放在我枕边。
可她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克制,都要疏离。
那道目光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明明近在咫尺,却触碰不到一丝温度。
她手臂上的淤青颜色变淡了些,可每次她不经意卷起袖子,那抹残留的青紫都像针一样刺着我的眼睛。脖子上的红痕倒是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日子在一种无声的、粘稠的张力中滑向深秋。窗外的梧桐叶彻底黄透,风一吹,便打着旋儿簌簌落下。
直到周五下午,前桌那个总爱八卦的女生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塞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喏,生日快乐!”
我这才猛地想起,明天,是我的生日。
“哇!林笙明天生日啊!”旁边的同学听到了,立刻围了过来,“怎么过怎么过?请吃饭吗?”
“对啊对啊!必须请客!”
“去学校后街新开的那家火锅店怎么样?”
七嘴八舌的起哄声瞬间将我淹没。我有些无措地捏着那个礼物盒子,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斜前方的位置。
顾岑落正低头写着什么,侧脸线条沉静,仿佛周围的喧嚣与她无关。
可就在我看向她的瞬间,她握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视线,缓缓抬起头。
隔着几排桌椅,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任何涟漪。
可在那片平静之下,我却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慌乱?像是被窥探到了某个秘密。随即,她对我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然后便迅速垂下眼帘,继续写字,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异样只是我的错觉。
那股熟悉的柠檬香,隔着距离,清清冷冷地飘过来,带着一种刻意的疏远。
我的心沉了沉。她记得吗?她会在意吗?
晚饭时,室友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明天怎么给我庆祝。
“蛋糕肯定要的!定个水果奶油双拼怎么样?”
“火锅!说好了火锅!人多热闹!”
“林笙,快打电话叫上你其他朋友啊!”
我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斜对面的顾岑落。
她安静地吃着饭,偶尔和旁边的同学低声交谈几句,脸上带着得体的、浅淡的笑意,仿佛完全融入了周围的热闹,却又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顾岑落,”一个室友突然cue她,“明天林笙生日,一起去吃火锅啊!人多热闹!”
顾岑落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不太熟悉的同学。
“明天吗?”她微微蹙眉,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和疏离,“抱歉,我明天有点事,可能去不了。你们玩得开心。” 说完,她对我露出一个极其公式化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生日快乐,林笙。”
“哦...谢谢。”我低下头,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
碗里的饭菜瞬间失去了所有味道。
那股柠檬的清香,似乎也随着她这句拒绝,变得冰冷而遥远。
周六下午,火锅店里人声鼎沸,热气蒸腾。红油翻滚的锅底散发着浓烈的香气,朋友们围坐一圈,笑闹声几乎掀翻屋顶。
蛋糕被端了上来,插上蜡烛,大家起哄着让我许愿。
我闭上眼睛,周围的笑闹声仿佛隔着一层水幕,变得模糊不清。
脑海里翻腾的,却是昨晚熄灯后,黑暗中她放在我枕边那颗柠檬糖的微凉触感,是她指尖擦过我泪痕时那瞬间的失控与灼热,是她此刻平静而疏离的拒绝。
愿望...我该许什么愿呢?
愿她不再叹息?
愿她身上的伤痕消失?
愿...她能靠近我一点?
烛光摇曳中,我睁开眼,吹灭了蜡烛。掌声和欢呼声瞬间响起。
“切蛋糕切蛋糕!”
“林笙快许的什么愿?是不是想脱单了?”
“肯定是!快说看上谁了!”
起哄声中,我拿起塑料刀,手却有些抖。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推开了。
一股带着深秋凉意的风涌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那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柠檬香皂味。
喧嚣的声音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门口。
顾岑落站在那里。
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毛衣和深色长裤,外面套着一件薄薄的卡其色风衣,肩上似乎还沾着一点深秋的湿气。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微乱,脸颊带着一路赶来的微红,气息有些不稳。
她手里没有拿任何礼物,只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深蓝色丝绒盒子,紧紧攥在手心。
她的目光越过热闹的人群,直直地落在我身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赶路的匆忙,有被众人注视的些许不自在
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压抑到极致的灼热,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悲伤的决绝。
那目光如此沉重,如此专注,瞬间将我从喧嚣的中心剥离出来,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她。
包厢里安静得只剩下锅底咕嘟咕嘟的翻滚声。
“顾...顾岑落?”一个室友惊讶地叫出声,“你不是说...有事来不了吗?”
顾岑落没有理会旁人的疑问。她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一步步穿过有些拥挤的座位,径直朝我走来。
那股柠檬的清香随着她的靠近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霸道地驱散了火锅店浓烈的味道。
她身上那股刻意维持的疏离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气息。
她在我面前站定,距离近得我能看清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她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可那双看着我的眼睛,却烫得惊人。
“生日快乐,林笙。”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奔波的微喘,却异常清晰,清晰地盖过了周遭所有杂音。
她伸出手,掌心躺着那个小小的深蓝色丝绒盒子。盒子已经被她攥得温热,甚至带着她掌心的微湿。
“我...”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眼神里翻涌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巨大重量和疲惫的叹息,那叹息里仿佛承载了无尽的挣扎与无奈,“...我来晚了。”
她将那小小的盒子,郑重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放进了我因为惊愕而微微摊开的手心里。
指尖相触的瞬间,我感受到她指尖异常的冰凉,还有那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对不起,”她又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我心上。
她的目光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我无法解读的情绪——有浓得化不开的眷恋,有深不见底的悲伤,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倒计时般的紧迫感?
“我...还有事,先走了。”她说完,没有再看任何人,甚至没有再看我,猛地转身,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般,快步走出了包厢。
那决绝的背影,带着一股令人心慌的孤寂和仓皇。
风衣的下摆消失在门口,那股清冽的柠檬香气却固执地萦绕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包厢里死寂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
“哇!顾岑落?她居然来了?”
“还送了礼物?什么啊什么啊?快打开看看!”
“她刚才那眼神...我的天,感觉好复杂啊...”
“最后那句‘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奇奇怪怪的...”
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还带着她体温和湿意的小小丝绒盒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过。
她指尖的冰凉和颤抖,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绝望的紧迫感,还有那声沉重的叹息,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在周围催促的目光中,我颤抖着手指,打开了那个深蓝色丝绒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手表。
款式极其简洁,银色的金属表带泛着冷冽的光泽,白色的表盘纤薄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纤细的黑色指针,安静地指向此刻的时间。
表盘背面,刻着一行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字母: “For My Timekeeper.”
给我的...守时人?
守时?守谁的时?
我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块表,盯着表盘上那安静行走的秒针。
顾岑落最后那一眼里深不见底的悲伤和那声沉重的叹息,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她指尖的冰凉触感还留在我的掌心。
那块冰冷的银表,是她孤注一掷的靠近,是她深藏悲伤的礼物。
柠檬香气裹挟着她绝望的倒计时,那句“对不起”是跨越生死的无奈。
秒针滴答,刻下的不是时间,是她拼命想抓住却注定流逝的、不敢言说的爱。
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那句“我来晚了”,像冰冷的锁链缠绕上我的心脏。
表盘上冰冷的反光刺痛了我的眼睛,那行小字“For My Timekeeper”像一个残酷的谜语——她要守的,究竟是什么时间?
是她所剩无几的,不敢告诉我的时间吗?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