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我蹲在九王府后巷的槐树上,腿已经麻了。这位置选得极好,既能看清王府侧门,又有茂密枝叶遮掩。自从发现周景珩每月初七必微服离府,我便决心一探究竟。
枝头露水滴在脖颈上,凉得我一哆嗦。正要活动下僵硬的四肢,侧门"吱呀"一声开了。周景珩穿着一身毫无纹饰的素白长衫走出来,身边只跟着一个老仆。与平日病弱之态不同,他步履轻捷得几乎无声,转眼已消失在巷口。
我连忙跟上,小心保持着距离。前世为监视太子行踪,我练就了一身跟踪本领,没想到今生用在周景珩身上。
穿过大半个京城,他们竟出了南城门。郊外荒草丛生,周景珩的身影时隐时现。我提起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绣鞋很快被露水浸透。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片荒僻的松林。周景珩在林中停下,老仆从包袱里取出香烛祭品,摆在一座低矮的土坟前。没有墓碑,只有一块未经雕琢的青石立在坟头。
我躲在一棵老松后,大气不敢出。只见周景珩撩袍跪下,亲手点燃三炷香。晨风穿过松枝,将他低语声断断续续送来:
"...娘亲...孩儿不孝...查了这些年...还是..."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老仆慌忙去扶,却被他挥手制止。咳声歇后,他竟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笛,吹起一曲凄凉调子。笛声呜咽,惊起林中寒鸦。
我鼻尖突然发酸。前世魂魄飘荡时,我曾见过他在我坟前吹这首《长相思》。当时只道他是为我而奏,如今才知...
"谁在那里?"老仆突然厉喝。
我心头一跳,脚下枯枝"咔嚓"断裂。周景珩瞬间转身,眼神锐利如剑,哪还有半分病态?
既已暴露,我索性走出来福身行礼:"王爷恕罪。"
"姜小姐?"他瞳孔微缩,手中竹笛"啪"地落地,"你..."
"我跟着王爷来的。"我直视他的眼睛,"这是..."
他沉默片刻,弯腰拾起竹笛:"家母忌辰。"
我愕然。皇室玉牒记载,九皇子生母林昭仪是病逝后葬入妃陵的。这座无名孤坟...
"官家记载做不得数。"他仿佛读懂我的疑惑,苦笑道,"我十岁那年,亲眼看见娘亲被一条白绫..."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这次竟咳出点点血星,溅在素白衣襟上,如雪地红梅。
我顾不得礼数,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子。触手只觉他手臂瘦得惊人,却在微微发抖。
"王爷每月离府,就是来祭拜娘娘?"
他微微颔首:"娘亲临终前要我发誓...好好活着...别报仇..."话未说完,突然身子一歪。
我急忙撑住他,他额头滚烫如火。"你发热了!"我扯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他,"徐伯,快扶王爷回去!"
老仆慌忙上前,却被周景珩推开:"不必...我..."
"别逞强!"我厉声道,前世看他病骨支离为我收尸的记忆涌上心头,"你若倒在这里,岂不辜负娘娘在天之灵?"
他怔了怔,终于任由我们搀扶着他往回走。一路上,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有几次差点栽倒。我这才发现,他平日表现的病弱,竟有一半是真。
回到王府,徐嬷嬷见我们架着昏迷的周景珩回来,吓得面无人色。"快准备热水和干净帕子!"我指挥道,"再去药房取柴胡、黄芩、甘草来!"
王府下人竟都听我号令,很快备齐所需。我解开周景珩衣襟为他擦身降温时,一块月牙形玉坠从他贴身衣物里滑出。这玉坠好生眼熟...我猛然想起,母亲遗物中也有这么一块,只是我那块是新月,他这是满月。
"小姐认得这玉?"徐嬷嬷端药进来,见状问道。
"嬷嬷,这玉..."
"是双生玉。"徐嬷嬷叹气,"当年林昭仪与姜夫人各持一块..."
我手一抖,药碗差点打翻:"我母亲与林昭仪相识?"
"何止相识..."徐嬷嬷忽然噤声,看了眼昏迷的周景珩,"老奴多嘴了。王爷醒来若知道我说这些..."
"我母亲是怎么死的?"我抓住嬷嬷手腕,"告诉我!"
"中毒...和林昭仪一样..."徐嬷嬷压低声音,"两位夫人情同姐妹,连死法都..."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徐嬷嬷立刻闭口不言。老仆带着太医匆匆进来,我只好退到一旁,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母亲竟也是中毒而亡?为何父亲从未提起?她和林昭仪又是什么关系?
太医诊脉后连连摇头:"王爷旧毒未清又添新疾,若再这般劳心劳力,只怕..."
"什么旧毒?"我急问。
"这..."太医看了眼徐嬷嬷,含糊道,"王爷自小就有的病症。"
待太医去煎药,我独自坐在周景珩床前。他面色苍白如纸,长睫在眼下投出两片阴影。我忍不住伸手拂开他额前散落的发丝,指尖触到肌肤的瞬间,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姜...小姐..."他声音嘶哑。
我慌忙缩回手,脸上发烫:"王爷醒了?可要喝水?"
他微微摇头:"今日之事..."
"我不会说出去。"我递上温水,"只是不明白,为何娘娘的坟..."
"二十三年前,娘亲和你母亲同时中毒。"他突然道,"娘亲当场身亡,你母亲撑了三年,还是..."
水杯从我手中滑落,在锦被上洇开一片深色。"我母亲...也是被毒死的?"
周景珩撑起身子,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锐利:"姜小姐,你可知道双生玉的含义?"
我摇头。
"传说月神有一对双生女儿,姐姐掌新月,妹妹掌满月。"他轻抚胸前玉坠,"她们各持半块玉,合则..."
门外突然传来嘈杂声,接着是姜云婉娇滴滴的嗓音:"九王爷,太子殿下派我来探病~"
我与周景珩对视一眼,迅速放下床帐,闪身躲到屏风后。刚藏好,姜云婉就推门而入,浓郁的花香瞬间充满房间。
"王爷~"她声音甜得发腻,"太子哥哥听说您病了,特意让我送来百年人参。"
透过屏风缝隙,我看见她径直走到床前,竟要伸手去掀床帐!
"姜二小姐。"周景珩的声音突然变得虚弱不堪,"本王病体污秽,恐过了病气给你..."
姜云婉的手僵在半空:"王爷言重了。太子哥哥还说..."她突然压低声音,"让您少操心朝政,好好养病才是。"
帐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多谢...太子关心..."
"对了,"姜云婉话锋一转,"姐姐今日可曾来过?父亲找她呢。"
我心头一紧。
"未曾。"周景珩答得干脆,"徐嬷嬷,送姜二小姐出去吧。"
姜云婉悻悻离去后,我从屏风后转出,发现周景珩已坐起身,哪有半分病态?
"王爷装得一手好病。"我忍不住道。
"彼此彼此。"他唇角微扬,"姜小姐躲得也快。"
我们相视一笑,竟有种奇妙的默契。
"太子派她来监视你。"我低声道。
"也监视你。"他披衣下床,从书架暗格取出一封信,"看看这个。"
信上是太子的笔迹,命人查证"姜氏嫡女与九王爷往来情况"。我冷笑:"他急了。"
"不止。"周景珩又取出一幅画像,"认识这人吗?"
画像上的男子约莫三十岁,面容阴鸷,眉间一道疤。我摇头。
"太子府新来的幕僚,姓赵。"他意味深长道,"据说是你继母的远亲。"
我心头一震。前世相府被抄家时,带兵来抓人的正是这个疤脸男子!
"王爷为何帮我?"我直视他的眼睛。
他沉默良久,忽然取出一方锦帕递给我:"认得这个吗?"
锦帕一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梅花,旁边是个"瑶"字。这是我七岁时第一次学刺绣的"杰作",后来不知丢哪儿去了。
"怎会在王爷这里?"
"十年前的上巳节,你在御河边救过一个溺水的少年。"他轻声道,"这帕子,是你给他擦脸用的。"
记忆如潮水涌来。那年我随母亲进宫赴宴,偷溜到御河边玩耍,见有个少年在水中挣扎,便折了柳枝拉他上来。当时他咳得厉害,我随手塞给他这块帕子就跑了,连名字都没问...
"那是...王爷?"
他点头,眼中似有星光流转:"那时我刚知道娘亲死因,想一死了之...是你救了我。"
胸口突然堵得厉害。原来我们之间的羁绊,早在十年前就已开始。
"王爷..."我刚要开口,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周景珩闪电般吹灭蜡烛,将我拉到身后。
"有人偷听。"他附耳道,温热气息拂过我耳畔。
院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很快远去。周景珩松开我,推开窗户,只见一片衣角闪过月门。
"是太子的人。"他冷笑,"看来我的王府也不干净了。"
"我得回去了。"我整了整衣衫,"父亲若真找我..."
"从后门走。"他递给我一盏灯笼,"明日未时,药庐见。"
回到相府,果然见父亲在前厅踱步。"瑶儿,你去哪了?"
"为祖母采药去了。"我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草药,"城南新开了家药铺,药材很全。"
父亲神色稍霁:"下次多带几个人。"他顿了顿,"太子今日派人来,说太后寿宴要你献舞。"
我心头一紧。前世太后寿宴,我献舞后太子当众求亲,皇上当场赐婚。那是噩梦的开始...
"女儿知道了。"我低头掩饰眼中的冷意。
回到闺房,我从妆奁暗格取出母亲留下的玉佩。新月形的玉坠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与周景珩那块如出一辙。玉背刻着两个小字:"月隐"。
"月隐..."我摩挲着字迹,忽然想起徐嬷嬷的话。若母亲与林昭仪真是姐妹,那我和周景珩...
窗外一阵风吹灭蜡烛,黑暗中,我攥紧玉佩,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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