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栖梧院的琉璃窗格,将暖阁内浮动的香尘染成淡金。白哲颜端坐妆台前,腰背挺得笔直。铜镜映出一张脂粉未施的脸,眉宇间残存着将门女的锐气,却被眼底的疲惫压得沉甸甸。
“夫人,相爷卯时入宫议事了。”大丫鬟秋月捧着鎏金盆,水温调得恰到好处。她绞了热帕子递来,动作恭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忠伯传话,说库房新到了几匹云锦,请您得空去挑……”
白哲颜接过帕子,温热湿润覆上脸颊。“不必劳烦。”她声音平静,目光扫过空无一物的妆台一角——那方浸透墨渍的素帕已被收走,如同昨日那场御前闹剧,被强行抹去痕迹。“缺什么,夫人尽管吩咐。”忠伯昨日的话犹在耳畔。她指尖在膝上素色裙褶间轻轻一叩:“天渐凉了,我惯常穿的几件厚实冬衣,还在将军府。”
秋月为她绾发的玉梳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奴婢这就……”
“小姐!” 院外忽起一阵压低的争执。槅扇被推开半扇,冷风卷着枯叶灌入。
管家忠伯垂手立在廊下,霜白的鬓发纹丝不乱。他身前,将军府的陈嬷嬷抱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灰鼠皮袄裹着佝偻的身躯,像一株风霜里倔强的老松。两个相府仆妇欲拦,却被忠伯一个眼神止住。
“老奴,”陈嬷嬷的声音像砂砾摩擦,目光却越过忠伯,直直落在白哲颜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给小姐送几件贴身的旧衣。”
将军府,寅时末。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暗下去。胖婶将几件浆洗得发硬的厚棉袄仔细叠好,最底下压着一件玄色滚毛边的骑装,袖口磨得起了毛边——那是白哲颜冬日里最爱穿的。
“真要送去?”胖婶粗粝的手指抚过包袱皮,压低嗓子,“相府那地方……”
陈嬷嬷将包袱系紧,动作利落:“小姐性子烈,新衣未必肯穿。旧衣虽糙,暖身,也……安心。” 她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扁平的油纸包,飞快塞进棉袄夹层,“将军从前贴身的东西,搁府里怕招眼。”
栖梧院暖阁,炭火无声燃烧。
忠伯的目光在包袱上停留片刻,声音无波无澜:“相爷早有吩咐,夫人一应用度皆按最高份例。旧衣粗陋,恐污了夫人身份。”
陈嬷嬷脊背挺得更直,枯瘦的手将包袱抱得更紧,仿佛抱着千斤重担。“金缕衣也焐不热心口寒。小姐穿惯了老奴絮的棉,针脚粗,棉花实诚,贴着骨头缝儿暖。” 她看向白哲颜,眼神复杂,“将军府……等着小姐归家添冬衣。”
最后几字,沉甸甸砸进白哲颜心口。父亲失踪,府里老弱,全指望着她这个名存实亡的“将军独女”支撑门楣。她袖中的指尖蜷了蜷,迎上忠伯的视线:“嬷嬷一片心意,不过几件旧衣,忠伯通融通融。”
忠伯沉默颔首,侧身让开。
包袱被塞进白哲颜怀里。陈嬷嬷布满老茧的手在她腕上用力一按,指甲隔着衣料留下清晰的印痕:“小姐,保重身子。” 目光交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她不再多言,转身随仆妇离去,灰鼠皮袄的背影消失在曲折回廊尽头。
暖阁门闩落下,隔绝了外界。
白哲颜指尖微颤,拆开包袱最里层。油纸包被层层剥开——
半块染着暗褐血污的玄铁军牌躺在掌心!断裂处参差狰狞,沾着干涸的泥沙。牌面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斜劈而下,几乎将那个“白”字斩断!
是父亲的亲卫军牌!非至绝境,绝不离身!
寒意如毒蛇,瞬间噬咬上心脏。她猛地攥紧冰冷的铁牌,指节泛白。
“吱呀——”
暖阁门毫无预兆地被推开。
裴寂立在门口,一身深紫朝服尚未换下,肩头沾着几片未拂尽的梧桐枯叶,裹挟着深秋的凛冽寒气。他目光如冰凉的探针,扫过地上散开的几件半旧棉衣,最终落在白哲颜仓促背到身后的手上。
“将军府是揭不开锅了?”他缓步入内,玄色官靴踏过一件铺开的靛蓝色厚棉裙,鞋底沾着的宫道微尘,在素净的棉布上印下污痕,“还是栖梧院的锦衣玉食,养不熟白小姐的念旧心肠?” 语调平缓,字字却如细针,扎向人心最软处。
白哲颜深吸一口气,将油纸包和军牌飞快拢入袖袋深处。掌心被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却奇异地压下了翻涌的血气。她抬眸,迎上裴寂审视的目光,唇边甚至牵起一丝极淡、合乎礼仪的弧度:
“相爷言重了。旧衣虽陋,却是故仆拳拳心意,暖身亦暖心。” 她目光微垂,落在他靴底污痕上,话锋轻转,带着世家女特有的、含而不露的锋锐,“倒是相府富贵无极,却不知……” 脚尖极轻微地拨开地上的棉裙,露出底下压着的一角昨日丢弃的墨污素帕,“这泼墨之痕,需用几匹云锦方能遮掩?”
裴寂眸色倏然一沉!周身气压骤冷。
白哲颜不等他发作,拢袖屈膝,行了个标准得无可挑剔的闺阁礼,姿态恭顺,言辞却清晰如珠玉落盘:“哲颜蒙圣恩赐婚,本应恪守妇德,安于内室。然栖梧院虽好,终非白氏本家。哲颜离家数日,恐外人妄生揣测,流言纷扰,于相爷清名有碍,亦使白氏门楣蒙羞。” 她微微抬首,目光平静地直视裴寂,“恳请相爷体恤,允哲颜暂归将军府,待……”
“清名?”裴寂蓦地嗤笑出声,打断她滴水不漏的陈情。他俯身,两根修长的手指随意勾起地上那方墨迹斑斑的素帕。污秽的绢帛衬得他指尖愈发冷白如玉。“从你御前撕碎圣旨那一刻起,”他慢条斯理地将污帕叠起,动作优雅,眼神却锐利如刀锋,直刺白哲颜眼底,“你与本相,早与‘清名’二字无缘。”
他向前一步,沉水香与墨汁混合的冷冽气息迫近,将她笼罩在无形的威压中。那方叠好的污帕,被他轻轻放在她置于身前的交叠双手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泼墨是失手,容你居此是恩典。”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至于归家?”薄唇勾起一丝弧度。
“白小姐,相府的门,”他目光掠过窗外摇曳的梧桐枯枝,字字清晰,如冰珠坠地,“泼出去的墨。踏进来了,就注定沾一身洗不掉的污浊。安分待着,便是你此刻该守的规矩。”
紫袍广袖拂过她身侧,带起一阵冷风。暖阁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只余下满室死寂和那方搁在她手心的、冰冷黏腻的污帕。白哲颜僵立原地,袖袋里那半块染血的玄铁军牌沉甸甸地坠着,寒意透骨。
窗外,秋风呜咽,卷起满地枯叶。
她缓缓低头,看向被迫承接的墨帕。污浊的绢面上,一点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星芒,悄然嵌在浓黑的墨迹边缘,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