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站在铁轨旁时，夕阳正把钢轨染成熔金的颜色。
是上海铁路局的老职工带她来的。轨道路基上长满了狗尾草，风过时，草穗贴着铁轨的缝隙摇晃，像谁散落的碎发。
“这就是当年陈工出事的那段。”老职工的拐杖往地上顿了顿，“坍塌的地方早填好了，新轨铺了又换，只有这几根枕木，还是1990年的旧物。”
枕木已经发黑，上面布满深浅不一的钉痕。林砚蹲下去摸，木头的纹路里嵌着细碎的铁屑，像长在骨头上的锈。她想起日记里的话：“铁轨要铺在结实的枕木上，就像日子要过在踏实的土地上。”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妈妈发来的照片。外婆的樟木箱底层，翻出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一沓未寄出的信，收信人栏全写着“陈致远（收）”。
“1991年春，”妈妈发来其中一封的内容，“上海的梧桐发新芽了，你说过，嫩芽掐下来能炒着吃，我试了，有点苦。”
林砚的眼眶忽然热了。她想起冲印店那组照片，最后一张是1990年6月15日，外婆站在梧桐树下，手里捏着封信，背景里的火车站台空无一人。
“陈工寄的最后一封挂号信，其实收到了。”老职工忽然说，“那天我在邮局值班，看见陈师母来取信，手抖得拆不开信封。后来才知道，信寄到的前一天，事故通报刚下来。”
铁轨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条沉默的河。林砚想起那支英雄钢笔，笔杆里的蓝黑墨水早已干涸，却在无数个深夜，被外婆握在手里，在信纸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她沿着铁轨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枕木的间隙里，发出“咚咚”的响，像心脏在胸腔里跳。远处传来火车鸣笛，长而沉的声浪滚过旷野，惊飞了铁轨边的麻雀。
“当年陈工总说，等这轨通了，就带师母坐第一趟车去北京。”老职工跟在后面，拐杖敲着枕木，“他画过张设计图，说要在站台种满梧桐，秋天落下来，像给铁轨铺了层金毯子。”
林砚停下脚步。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落在前方的岔路口，两条铁轨在此分道，一条伸向远处的城市，一条隐没在暮色里的荒野。
她忽然明白，外婆为什么总在雨天整理旧物。雨水能让木头变软，让铁生锈，让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心事，顺着屋檐的水流下来，汇成一条能逆流而上的河。
手机又震动，是妈妈发来的最后一封信：“2010年冬，雪下得很大，铁轨上积了冰。我梦见你回来，说要教阿砚认道岔，说女孩子也要懂铁路才好。”
林砚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那枚1990年的邮票，轻轻贴在枕木上。邮票上的上海民居在暮色里模糊成一团暖黄，像外婆窗台上永远亮着的那盏灯。
火车从远处驶来，灯光刺破暮色，在铁轨上拉出长长的光带。林砚站起身，看着列车呼啸而过，掀起的风卷着她的头发，也卷走了枕木上的狗尾草。
铁轨在车轮下震颤，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像无数个被拉长的日与夜，在时光里碾过。
老职工的声音混在风声里：“师母走的前一天，还在问我，新铺的轨，够结实吗？”
林砚望着列车消失的方向，那里的夜空正慢慢亮起星子。她想，外婆其实早就坐上了那趟车。在某个雪落的清晨，或是梧桐叶落的午后，她握着那封迟到的信，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窗外的铁轨一直铺向远方，铺成一条能通向1987年的路。
而那些没寄出的信，那些拍了三十六年的梧桐树，那些在枕木上生了锈的等待，终究会被新的铁轨覆盖，在每一趟列车驶过的震颤里，轻轻说一句：
“我等过你，很值得。”
暮色彻底漫上来时，林砚沿着铁轨往回走。身后的枕木上，那枚邮票正被夜露打湿，像一滴终于落下的、迟到了三十年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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