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站在铁轨旁时，夕阳正把铁轨染成融化的金子。
是妈妈告诉她这个地方的。沪宁线的老支线，早已废弃多年，铁轨缝里长满了狗尾草，被风一吹，就顺着铁轨的方向倒成一片绿色的浪。
“你外公他们当年就铺这条线。”妈妈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飘，手里攥着张泛黄的施工照，“他总说，铁轨是有记忆的，能记住每列火车的重量。”
林砚蹲下身，指尖抚过铁轨上的锈迹。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像谁用指甲反复划过的印记。她想起日记里最后那句话：“铁轨会一直铺下去的，直到能载着所有想念跑起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上海那家写字楼的回复。1990年的东江湾路146号，确实是某大学的女生宿舍，而1990级中文系，真的有个叫“林秀雅”的学生——那是外婆的名字。
“找到她的毕业照了。”林砚把手机递给妈妈，照片上的女生站在第一排，穿着学士服，手里捧着毕业证书，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她的蓝布衫被压在学士服底下，领口露出半寸，像藏了片没说出口的心事。
妈妈突然捂住嘴，眼泪砸在铁轨上，洇进锈迹里，晕开小小的湿痕。
“她毕业那天，我去接她。”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说要等阿远来接，我说……我说他来不了了。”
铁轨在暮色里延伸，一直铺到天边。林砚仿佛看见1990年的夏天，穿铁路制服的年轻男人蹲在铁轨旁，用粉笔画下两条平行线。“这是我们的路，”他对站在旁边的女生说，“一条去上海，一条回这里。”
女生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想要飞的鸟。“那我就在中间等你。”她说。
可他没能走到中间。
林砚从包里拿出那支英雄钢笔，笔帽上的“砚”字被摩挲得发亮。她拧开笔帽，对着铁轨轻轻一倒，最后一点蓝黑墨水顺着笔尖滴下来，在铁轨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像滴迟到了三十年的泪。
远处传来火车鸣笛，是新线的高铁。白色的列车像道闪电，劈开暮色，把影子投在老铁轨上，一瞬间竟像是两列火车在时光里交汇。
“你看，”林砚轻声说，“铁轨真的铺过来了。”
妈妈望着高铁消失的方向，忽然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他说过的，会一直铺下去的。”
风卷着狗尾草掠过铁轨，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念着旧信。林砚把钢笔放在铁轨上，笔杆在夕阳里泛着光，像枚嵌在时光里的书签。
她想起外婆的日记，最后一页没有写字，只画了片梧桐叶，叶尖有个小小的缺口。
就像有些故事，注定要留个缺口，才能让后来的人，在时光的缝隙里，看见那些没说出口的想念。
暮色渐浓，远处的路灯亮了。林砚牵着妈妈往回走，铁轨在身后轻轻震颤，像是在跟他们道别。
她知道，有些铁轨会生锈，会被遗忘，但有些记忆不会。它们会像此刻的风，顺着铁轨的方向，一直吹下去，吹过上海的梧桐树，吹过老房子的阁楼，吹进每个等待的黄昏里。
就像那支永远停在1990年的钢笔，终于在三十年后的铁轨上，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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