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在上海站的老站台前站定,风卷着秋阳掠过铁轨,把远处的信号灯吹得轻轻摇晃。
1990年的铁轨早已翻新,枕木上的木纹被岁月磨得发亮,却仍能看出当年拼接的痕迹。她蹲下身,指尖抚过铁轨衔接处的缝隙,那里卡着半片干枯的梧桐叶,边缘卷曲如信笺的折痕。
“这里就是当年出事的地方?”身旁的老人颤巍巍地拄着拐杖,铁路制服的袖口磨出了毛边,胸前的徽章却擦得锃亮。
林砚点头,把那本日记递过去。老人翻开泛黄的纸页,指腹在“1990年6月15日”那行字上反复摩挲,喉结滚动着发出浑浊的声响:“小陈那天本可以不用来的,他说要赶在通车前,再检查一遍接缝……”
老人是陈致远的师傅,退休后在铁路博物馆做讲解员。三天前林砚打去电话时,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你来吧,有些事,该让你知道。”
站台尽头的信号机突然亮起绿灯,一列高铁呼啸而过,掀起的风把老人的白发吹得贴在额上。他望着列车消失的方向,声音像被铁轨磨过:“当年他把钢笔送给你外婆时,在笔帽刻了两个字。”
林砚摸出那支英雄钢笔,借着阳光细看,“砚”字旁边果然有个极小的“远”,被岁月磨得几乎要看不见。
“他说,等铁路通到上海,就用这支笔给她写婚书。”老人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个铁皮盒,打开时,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封信,信封上的收信人都是“林秀娥(外婆的名字)”,寄信地址是上海站的临时宿舍。
“这些信……”林砚的指尖发颤。
“他走后整理遗物时发现的,没寄出去。”老人抽出最上面那封,邮戳日期是1990年6月16日,“就是出事那天早上写的。”
信纸薄得像蝉翼,字迹却力透纸背:“秀娥,铁轨铺到站台了。我在梧桐树下等你,这次不会再错过了。”
风又起了,卷着梧桐叶在站台上打旋。林砚忽然想起外婆相册里最后一张照片:2023年深秋,她坐在轮椅上,背后是上海站的新站台,远处的高铁正缓缓进站。照片背面有行铅笔字:“铁轨真的一直铺下去了。”
老人把铁皮盒塞进她怀里:“你外婆去年来过一次,就站在这里,手里捏着枚20分的邮票,说要等一封迟到的信。”
林砚猛地抬头,看见站台长椅上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低头摩挲着什么。走近了才发现,她手里的信封上,贴着枚1990年的上海民居邮票,右下角有个墨点,像颗泪痣。
“姑娘,你知道陈致远吗?”老太太抬起头,眼里的浑浊突然清亮起来,“我等了他三十三年,他说会在站台等我。”
林砚把那封未寄出的信递过去,老太太的手抖得厉害,展开信纸时,一片干枯的梧桐叶从里面飘落,正好落在铁轨上。
远处传来鸣笛声,一列绿皮火车缓缓进站,车窗里晃过一张张年轻的脸。老太太忽然笑了,指着车厢连接处:“你看,他来了。”
林砚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阳光穿过车窗,在站台上投下狭长的光带,像极了外婆信里写过的“铁轨上的银河”。她仿佛看见1990年的陈致远站在光里,手里举着支英雄钢笔,蓝布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火车停稳的瞬间,老太太站起身,理了理衣襟,一步步走向车门。林砚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明白外婆为什么总说“铁轨会一直铺下去”——有些等待,从来不是为了重逢,而是为了在时光的站台,与当年的自己好好告别。
铁皮盒里的信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林砚把它们按平,发现最底下那封的信封上,贴着枚崭新的邮票,收信人是“时光里的陈致远”,寄信地址写着“上海站老站台”。
她走到邮筒前,投信时,一片梧桐叶恰好落进邮筒口,像枚不用贴邮票的信笺。
风穿过站台,带着铁轨特有的铁锈味,远处的信号灯又开始闪烁,绿色的光映在林砚眼里,像极了外婆相册里,永不褪色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