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寒第一次见到苏微婉,是在上元节的灯会上。她提着盏兔子灯,站在人群里回头,鬓边碎发被风吹得乱晃,像只受惊的鹿。那时他还是个刚入羽林卫的少年郎,手里攥着刚得的三等功令牌,心里却觉得,什么功名都不如她眼里的光。
他们偷偷相恋了三年。他会翻墙去相府后巷,听她在窗里弹半阙《凤求凰》;她会把亲手绣的平安符塞进他袖袋,嗔怪他总在值勤时打瞌睡。沈惊寒总说:“等我再升一级,就求陛下赐婚。”苏微婉便红着脸点头,指尖绞着帕子:“我等你。”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那年秋,北狄来犯,沈惊寒随队戍边。出发前夜,他在城墙下等了整夜,苏微婉却没来。只有贴身侍女送来只锦盒,里面是枚断裂的玉簪——那是他送她的定情物,碎得利落,像斩断的情丝。
“小姐说,忘了她吧。”侍女垂着头,声音发颤,“相爷已将她许给了户部尚书的公子,下月完婚。”
沈惊寒攥着断簪,指腹被划破也浑然不觉。城楼上的更鼓声敲了五下,他忽然笑了,笑得比塞外的风还冷:“好,我忘。”
三年后,沈惊寒成了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他率军凯旋那日,长安百姓夹道相迎,他却在人群里看见了苏微婉。她穿着华贵的夫人裙钗,身边跟着个眉眼精致的小男孩,正怯生生地扯她的衣袖。
四目相对的瞬间,苏微婉脸色煞白,转身就走。沈惊寒勒住马缰,喉间发紧,最终只吐出三个字:“苏夫人。”
那天晚上,他在酒楼喝得酩酊大醉。副将小心翼翼地递上封信,说是从北狄俘虏身上搜来的,上面有相府的私印。信里写着,相爷早已暗中勾结北狄,以苏微婉的婚事为筹码,换得敌军暂缓进攻——那时沈惊寒的部队正被困在死地,再迟一日,便是全军覆没。
沈惊寒把信纸捏得粉碎。原来她的“背叛”,是用自己的终身,换他活着回来。
他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尚书府附近。看她陪幼子放风筝,看她在廊下晒书,看她对着北境的方向发呆。某次暴雨,他撞见她抱着生病的孩子往医馆跑,鞋履全湿,发髻散乱。沈惊寒策马上前,想替她挡雨,却被她厉声喝止:“沈将军请自重!”
“微婉,”他哑着嗓子,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当年的事,我……”
“当年的事,早过去了。”她别过脸,声音冷得像冰,“我如今是尚书府的夫人,将军前程似锦,何必再提旧事?”
她怀里的孩子忽然咳起来,小脸通红。苏微婉立刻抱紧了孩子,匆匆往医馆走,自始至终没再看他一眼。沈惊寒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她肩上的披风,还是当年他送的那一件,边角已经磨得发白。
真正的绝望,是在半年后。
北狄撕毁盟约,再次入侵。而这次,他们手里多了份密函——详细标注了长安守军的布防,落款是苏相的亲笔。皇帝震怒,下旨抄家。苏微婉跪在宫门前,额头磕得鲜血淋漓,只求饶过尚在襁褓的幼子。
沈惊寒闯进天牢时,苏微婉正坐在草席上,用碎布擦拭那枚断裂的玉簪。见他进来,她忽然笑了,笑得凄凉:“你看,我爹终究是反了。当年我嫁入尚书府,不过是缓兵之计,他早有预谋……”
“我知道。”沈惊寒打断她,声音发颤,“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
苏微婉愣住,随即泪如雨下:“知道又如何?沈惊寒,我们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止一道婚约。你是保家卫国的将军,我是通敌叛国的罪臣之女,我们……”
“我不管!”他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发抖,“我带你走,我们去塞外,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苏微婉用力抽回手,眼神决绝:“你走不了的。城门口都是守军,你若带罪臣之女私奔,便是抗旨,会连累你麾下所有将士。”她把那枚断簪塞进他手里,“沈惊寒,我们这辈子,注定只能这样了。”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我有我的难处,你有你的战场。如今……各自安好吧。”
三日后,苏微婉被赐毒酒。
沈惊寒彼时正在校场操练,听闻消息,手中长枪“哐当”落地。他疯了似的往刑场跑,却只看到一口薄棺,和棺前那枚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断簪。
后来,沈惊寒终身未娶。他镇守北境三十年,再也没回过长安。
有老兵说,将军帐里总放着盏兔子灯,灯架上系着枚断簪。每逢上元节,他都会独自坐在灯前,一夜不眠。
没人知道,那枚断簪的裂缝里,藏着半片干枯的花瓣——那是当年苏微婉偷偷夹在平安符里的,来自长安初绽的桃花。
就像他们的爱,生在最明媚的春光里,却死在了彼此的“难处”里,连句“我懂你”,都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