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带着微醺的暖意,吹得院角的紫藤萝落了一地紫雪。沈砚之蹲在廊下,看着苏晚卿用银簪将最后一片花瓣压进锦盒,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像触到了初春刚融的溪水,两人都红了脸。
“再过三月,等我从江南采买完新茶回来,就让父亲去你家提亲。”沈砚之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笃定,他是镇上茶商的独子,她是绣坊老板的女儿,自穿开裆裤时便凑在一起,街坊邻里早把他们看作一对。苏晚卿没说话,只将锦盒推给他,里面整整齐齐压着十二片紫藤花瓣,是从他们初遇的那棵老树下,每月捡一片攒下的。
可那年夏天,沈父的茶船在江上遇了劫,不仅赔光了家底,还欠了漕帮巨额银两。漕帮帮主放出话,要么三个月内还清欠款,要么就把沈砚之过继到自家做女婿——他唯一的女儿痴恋沈砚之多年。沈砚之跪在苏晚卿家门前,从日升等到月落,膝盖磨出了血,却终究没敢抬头看二楼那扇始终亮着的窗。
苏晚卿是在三天后听说的。绣坊的绣娘们窃窃私语,说沈公子要娶漕帮的小姐了,那笔欠款当场就一笔勾销。她捏着刚绣好的并蒂莲帕子,指尖戳穿了丝线,却一滴泪也没掉。夜里,她悄悄溜到沈家后院,那棵紫藤萝下,放着她给沈砚之绣了一半的荷包,此刻上面压着一枚玉佩——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定亲信物,旁边压着一张字条,字迹潦草,像是写得极急:“晚卿,等我。”
不等她回信,苏晚卿的父亲就受了风寒,咳得直不起腰。镇上的药材铺老板来看过,说要名贵药材吊着,可绣坊本就微薄的收入,哪经得住这般折腾。这时,邻县的盐商派人来提亲,说只要苏晚卿肯嫁,不仅承担所有药费,还愿出十倍聘礼帮沈家还债。苏晚卿看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父亲,点了头。
送亲的队伍出发那天,苏晚卿掀起轿帘一角,看见沈砚之站在渡口,穿着簇新的喜服,手里攥着那个紫藤花锦盒,像一尊失了魂的石像。她别过脸,将那枚想说的“我等你”,咽进了肚里。
这一等,便是五十年。
沈砚之终究没和漕帮小姐圆房,三年后帮主病逝,他趁机分了家,独自带着母亲回了小镇,守着那间破败的茶坊,终身未再娶。苏晚卿的盐商丈夫待她敬重,却无半分情意,十年前他病逝,留下她和一双早已成家的儿女,她便也回了小镇,住在离沈家茶坊三条街的老院里。
他们成了街坊口中“最可惜的一对”。时常有人看见沈砚之坐在廊下,对着那个紫藤花锦盒发呆;也有人撞见苏晚卿在绣坊的角落里,绣着半朵没完成的紫藤花。偶尔在市集上遇见,也只是隔着人群遥遥一点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直到沈砚之病倒的消息传来。
苏晚卿提着药罐去看他时,他已经瘦得脱了形,却还攥着那个锦盒。见她进来,他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像点燃了残烛:“我知道……你会来。”
“大夫说,你还有三天。”苏晚卿将药碗递过去,声音有些发颤。
他却没接,只把锦盒塞到她手里:“你看。”里面除了那十二片花瓣,还有一叠字条,是五十年间他每月写的,都只有三个字:“我等你。”
苏晚卿的手抖得厉害,从袖中摸出一个泛黄的布包,里面是半枚玉佩——当年他留下的那枚,被她用银线细细裹了边,还有一叠同样的字条,也是三个字:“我等你。”
最后三天,沈砚之的儿女和苏晚卿的子孙都来了,想接他们回各自家里,却被两人拒了。他们就在沈家那间老茶坊里,像小时候那样,他坐在廊下晒太阳,她在旁边绣着花,偶尔说几句话,都是些年轻时的琐事。
“那年你偷摘张屠户家的梅子,被追得鞋都跑掉了。”苏晚卿笑着说,指尖穿过丝线。
“你还说我?”沈砚之咳了两声,眼里却带着笑意,“你为了给我绣个平安符,扎破了七次手。”
夕阳透过紫藤萝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沈砚之忽然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布满皱纹,却和五十年前一样温暖。
“晚卿,”他轻声说,“这五十年,我没骗你。”
苏晚卿点点头,眼眶湿了,嘴角却扬着:“我知道。我也是。”
第三天傍晚,沈砚之靠在苏晚卿肩头,慢慢闭上了眼睛。她没哭,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一个睡着的孩子。廊下的紫藤花又落了,飘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像盖上了一层温柔的雪。
后来,街坊们说起这事,还是叹着气说可惜。可苏晚卿知道,他们不可惜。
那些被岁月偷走的时光,终究在人生的最后三天,一点点还了回来。没有世俗的牵绊,没有旁人的目光,只有他和她,像回到了那个紫藤花纷飞的暮春,他说“等我”,她说“好”,一句承诺,守了一生,也圆了一生。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