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的边缘被她的泪水打湿,晕开一片片深色的痕迹。她一封接一封地撕开,一封接一封地读。
箱子里三百七十五封信,记录着一个哑巴石匠十九年无声的守望。
每一封都只有寥寥数语,记录着村里最细微的变化(谁家娶亲了,谁家老人走了,后山的野枣今年结得特别多),记录着天气(开春的冻雨打得麦苗蔫了头,伏天的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记录着石匠活计的艰辛(虎口震裂了,歇两天就好;新买的錾子钢口不错)。
但字里行间,每一个缝隙里,都填满了同一个名字,同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近乎绝望的思念。
“穗,今日麦子黄了。”
这句话是唯一的正文,也是唯一的标题。是他贫瘠世界里唯一能表达出的、最盛大最滚烫的诗句。
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麦穗却固执地、贪婪地读着每一个歪扭的字。
冰凉的土墙硌着她的背脊,寒意侵入骨髓。她读到最后几封,日期是今年的。字迹越来越虚弱,笔画颤抖得厉害,仿佛写的人已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穗:
麦子…又快黄了。我觉着…身上没劲,锤子…拿不动了。
坡顶那块大青石,我常去坐。看着下面…黄了又青,青了又黄。
挺好的。像看见…你还在跑。
石头 2002年5月20日”
信纸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飘在积满厚厚灰尘的地上。麦穗蜷缩在墙角,双手死死地捂住嘴,却再也压抑不住。
一声凄厉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出来的悲号,终于冲破喉咙,回荡在破败工棚死寂的空气里。那声音嘶哑绝望,像受伤的野兽最后的哀鸣。
她猛地扑向那个木箱,双手疯狂地扒拉着里面剩下的信,像溺水的人寻找最后的浮木。指尖触到箱底,一个硬硬的小布包。她颤抖着拿出来,打开。
里面是那条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蓝布——当年包钱的包袱皮。包袱皮里,整齐地叠放着一小叠粮票,早已过期作废,纸面泛黄发脆。
粮票下面,压着一缕用红头绳仔细系好的乌黑长发。发辫粗而长,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泛着年轻生命特有的光泽。
麦穗认得。那是她十八岁那年,离开村子前,自己亲手剪下的辫子。她把它留给了母亲。
包袱皮最底下,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磨损的纸。麦穗抖着手打开。
是那张省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纸页早已发黄变脆,上面鲜红的大学印章和她的名字却依然清晰。
在通知书的背面,空白处,用铅笔歪歪扭扭地、极用力地写着一行字,笔迹笨拙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
“穗,好好飞。石头,守着窝。”
麦穗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行字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瞳孔,穿透她的颅骨。她终于明白了坟前石碑上那个未完成的“穗”字。他不是刻不完。他是等不到“穗”字刻完的那一天了。
他替她守着这个“窝”,守着这片黄了又青、青了又黄的麦田,守着她留下的那缕青丝,守着一张早已失效的通知书背面那点微弱的念想。守了整整十九个麦熟的轮回,直到生命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