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外,夕阳沉到了地平线以下,最后一点余晖挣扎着,将废弃工棚的剪影拉得无比漫长。
棚内彻底暗了下来,只有麦穗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在空旷冰冷的石匠工棚里,在弥漫的尘埃中,低徊不去,像一首迟到了十九年的、绝望的挽歌。
几天后,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洗去了坡顶新坟的浮尘。黄土湿润,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褐色。麦穗一身素衣,跪在坟前。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放下怀里紧紧抱着的一个深色陶罐。罐口用粗布封着。里面是石头的骨灰。旁边,放着那块刻着未完成“麦穗”二字的青石碑。雨水顺着碑面滑落,流进那未完成的刻痕里。
麦穗拿起一把沉重的石匠锤,锤柄被磨得光滑油亮。她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砸向石碑的边缘。
石屑飞溅,混合着冰凉的雨水。她砸得一下又一下,动作笨拙而疯狂,虎口很快被震裂,鲜血混着雨水染红了锤柄和冰冷的青石。她要亲手砸碎这块碑。她要抹掉那个未完成的“穗”字。
锤击声在空旷的山坡上回荡,单调而沉重。
不知砸了多久,石碑终于从中间断裂开来。麦穗喘息着,丢开沉重的锤子。
她不顾满手的血污和泥泞,跪在湿冷的泥地里,伸出颤抖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那断裂的石碑残片上,在“麦”字的旁边,深深地、一笔一划地刻着。指甲崩裂了,指腹磨破了,混合着血和泥,她固执地刻着。
一个笨拙的“石”字,艰难地、歪歪扭扭地出现在“麦”字旁边。鲜血顺着刻痕渗进去,像两道刺目的伤痕。
“麦石”。
她刻完了。像耗尽了毕生的力气,瘫软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新刻的血字,冲刷着断裂的石碑,冲刷着她苍白失血的脸。
雨渐渐停了。厚重的乌云裂开一道缝隙,一道微弱的、金色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斜斜地照射在湿漉漉的山坡上,也照亮了不远处山坡下那片广袤的田野。
麦子,真的黄了。
金灿灿的麦浪在雨后清新的风里起伏翻滚,一波推着一波,涌向天边。饱满的麦穗沉甸甸地低垂着,闪烁着生命最后、也是最辉煌的光泽。
风过处,麦浪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的声响,像大地低沉的叹息,又像无数细碎的私语。
麦穗艰难地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抱起那个装着石头骨灰的深色陶罐。罐子冰冷沉重,紧紧贴着她的胸口。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断裂的、刻着“麦石”二字的石碑残片,然后,一步一步,朝着坡下那片翻滚的金色麦浪走去。
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踩在湿滑的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身后新坟湿润的黄土上,也投射在眼前那片无边无际的金黄里。
风吹起她额前湿漉漉的碎发,露出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她的目光越过翻涌的麦浪,望向遥远的地平线,眼神空洞,又仿佛穿透了时空。
一步,又一步。她的身影,渐渐融入那片浩荡的、沉默的金色海洋。麦浪温柔地涌来,拂过她的衣角,像要挽留,又像无声的送别。
那沙沙的声响,是这片土地唯一的、永恒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