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麦穗才勉强撑起虚脱的身体,失魂落魄地走回那排破败的石匠工棚。棚顶的茅草早已被风雨侵蚀得七零八落,土墙裂开巨大的缝隙。
她推开那扇歪斜的、布满灰尘的木门。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
棚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陈年石粉的味道。角落里,那张用几块粗糙木板拼成的“床”还在。旁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旧木箱。
箱子没有上锁,只用一根磨损的麻绳松松地系着。
麦穗走过去,手指颤抖着解开麻绳,掀开沉重的箱盖。
一股陈旧的、混合着木头、石粉和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箱子里没有衣物,没有工具。只有信。满满一箱子信。
整整齐齐,一摞一摞,用粗糙的麻绳仔细捆扎好,像一块块沉默的青石。每一摞信的最上面,都用铅笔写着年份。从她离开村子的那一年开始,一年一年,从未间断,直到今年。
麦穗的呼吸停滞了。她颤抖着伸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封是用最廉价粗糙的黄草纸糊成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
信封正面,没有地址,只有一行用铅笔写下的、工整得近乎刻板的字迹。那字迹她认得,是石头一笔一划,用凿石头的力量刻在纸上的:
“穗,今日麦子黄了。”
麦穗的指尖猛地一抖,信封差点滑落。她慌忙抓紧,像抓住一块烧红的烙铁。胸口有什么东西猛烈地炸开,剧痛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她几乎是扑到箱子边,疯了一样抓起那些捆扎好的信,一封一封地看。
每一封的信封正面,都是同样的格式,同样的字迹,只有日期在变:
“穗,今日麦子黄了。1983年6月5日。”
“穗,今日麦子黄了。1984年6月10日。”
“穗,今日麦子黄了。1985年6月8日。”
……
“穗,今日麦子黄了。2001年6月12日。”
一年又一年,整整十九个夏天。十九次麦子由青转黄,沉甸甸地压弯秸秆。十九次,他在那金黄的麦浪翻滚时,用这同样的七个字,固执地、沉默地呼唤着她。
仿佛这重复的呼唤本身,就能穿透千山万水,抵达她早已迷失的彼岸。
麦穗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她撕开最近的一封,2001年的。黄草纸信封脆弱地裂开。
里面只有一张同样粗糙的纸。纸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铅笔留下的、几行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拼尽全力的字,像初学写字的孩童:
“穗:
麦子黄了,风一吹,像你在家时的长头发,晃眼。
我坐在老地方(坡顶那块大青石),看着。往年这时候,你总在田埂上跑,辫子一跳一跳。
今年,没看见你跑。坡下的田,空了。
石头 2001年6月12日”
字迹笨拙,有些笔画重叠在一起,用力透过了纸背。每一个字,都像用凿子,一下一下,凿在她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她颤抖着,又撕开一封,是1990年的。纸张更黄更脆。
“穗:
麦子黄了。村东头老歪家的二小子考上中专了,放炮仗,响了一上午。他娘笑得合不拢嘴。
我想起你拿通知书的那个晌午。日头真亮。你笑得真好看。
石头 1990年6月8日”
再一封,1985年的,她离开的第三年。
“穗:
麦子黄了。今天去镇上卖石磨,听见广播里说大学生的事。我想,你念书的地方,麦子也黄了吗?你…还吃得惯吗?
钱够不够?省着点花。我接了个大活,给邻村祠堂刻碑,能多挣些。
石头 1985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