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在颠簸的黄土路上扬起漫天烟尘，窗外的景色熟悉又陌生。低矮的土坯房少了，多了些贴着惨白瓷砖的新房。
麦穗拖着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村的土路上。熟悉的土腥味扑面而来，混合着牛粪和晒干的麦草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每一步，脚下松软的黄土都带来一种奇异的虚浮感。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树皮更显沧桑，枝桠却依旧倔强地伸向天空。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油漆剥落的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几丛野草从砖缝里顽强地钻出。正屋的门虚掩着。麦穗的心跳莫名加快，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放下箱子，快步走过去，推开门。
昏暗的光线下，母亲独自一人坐在炕沿上。不过几年光景，她佝偻得更厉害了，头发几乎全白，像落了一层厚厚的霜。
听到动静，她迟缓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清是麦穗时，先是一愣，随即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她枯瘦的手背上。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声，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是伸出一根颤抖的、树皮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村后的方向。
麦穗的心猛地一沉，沉入无底深渊。她甚至来不及放下背包，转身就冲出了屋子，朝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朝着村后那片她曾无比熟悉的石匠工棚和后面更荒僻的山坡，发足狂奔。
风呼呼地刮过她的耳朵，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她的眼。她不顾一切地跑着，肺叶像破旧的风箱般拉扯着疼痛。
绕过那几间早已废弃、塌了半边的石匠工棚，熟悉的凿石声没有响起，只有一片死寂。她沿着那条被踩出来的、长满杂草的小径，跌跌撞撞地冲向后面的山坡。
山坡顶上，一座新堆的黄土坟茔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坟前，一块显然刚刚凿好不久的青石碑默然矗立。石碑打磨得不算特别光滑，边角还带着粗粝的痕迹。
碑面上，只刻着两个笔画深刻、却明显尚未完成的字：“麦穗”。
“麦”字刻得完整而有力，每一道笔画都深深勒进青石里，带着一种执拗的穿透感。
而“穗”字，却只刻了左半边那饱满的“禾”字旁，右边的“惠”字，仅仅凿出了一个浅浅的、未完成的轮廓，便突兀地停止了。
那未完成的刻痕，像一声戛然而止的呼唤，凝固在冰冷的石碑上。
麦穗的身体晃了晃，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踉跄着扑倒在冰凉的墓碑前，粗糙的石面硌着她的膝盖和手掌。
指尖颤抖着，抚过那个深刻完整的“麦”字，抚过那未完成的“穗”字轮廓，抚过石碑上残留的、星星点点的石粉。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冻僵了她的血液，直刺入心脏深处。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大滴大滴地砸在碑前干燥的黄土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风呜咽着从空旷的山坡上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新坟的黄土。远处，废弃的石匠工棚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寂寥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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