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与石头

她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姑娘，他是守了她十八年的哑巴石匠。

通知书来的那晚，他凿了一夜石头，把攒的学费塞进她包袱最深处的夹层。

城里男友嫌他脏，当众甩了钱让他滚。他弯腰捡起，一张张抚平褶皱——那是她下学期的生活费。

多年后她离婚回乡，只见坟前碑上刻着未完成的“麦穗”二字。

工具箱里，三百七十五封未寄出的信，每封开头都工整写着：“穗，今日麦子黄了。”

春寒料峭，风卷着黄沙，刮过光秃秃的田埂，也刮得人脸颊生疼。麦穗背着沉重的柴禾捆，像只被压弯的细瘦竹竿，一步一挪地往家走。汗水混着沙尘，在她年轻的额头上冲出几道泥沟。

一只粗糙黝黑的手突然伸过来，不由分说，将那捆沉甸甸的柴禾从她背上卸下，轻松地扛到自己肩头。

麦穗不用回头，那熟悉的气息和沉默的力道，只能是石头。他总这样，像块真正的石头，无声地嵌进她每一个需要力气的缝隙里。

她抬头，撞进石头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里面没有波澜，却沉甸甸的，装着某种她当时还读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他额角一道新鲜的划痕，渗着细小的血珠。麦穗心头一紧，村里那几个泼皮无赖又堵他了？她下意识伸手去碰。

石头却猛地偏开头，躲开了。他扛着柴禾，步伐加快了些，只留给她一个沉默而倔强的背影，在昏黄的夕阳里越走越远，融进那片灰扑扑的土墙和低矮的屋檐中。风卷起地上的枯草，打着旋儿，追着他脚后跟跑。

那年，麦穗十六，石头二十。一个沉默得像石头，一个坚韧得像麦穗。

日子在锄头与泥土的碰撞声、在灶膛里柴禾的噼啪声中，缓慢地碾过。

麦穗伏在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额头几乎要抵到粗糙的桌面，指尖被冻得通红僵硬，却仍在发黄的旧课本上用力划写着。每一道笔迹，都深深勒进薄脆的纸页里。

破旧的木门“吱呀”轻响。石头端着个粗瓷碗，悄无声息地进来。碗里卧着两个白生生的煮鸡蛋，还冒着微微的热气。

他把碗轻轻放在桌角，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麦穗抬头，灯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晃动变形，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石头哥……”麦穗开口，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

石头没应声，只伸出食指，点了点那两个鸡蛋，又指了指她，动作简洁得像打石头时落下的锤点。

然后他转身，高大的身影融入门外浓稠的夜色里，只留下门轴转动时悠长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屋里回荡。桌上，煤油灯的火苗被带进的风扯得猛地一跳。

麦穗低头，拿起一个鸡蛋。蛋壳温热，熨帖着她冰凉的指尖。她小心地剥开，蛋白细腻光滑，光是闻着味道就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麦穗看了看石头那期待的眼神也不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