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阳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她脸上。他无法点头,无法说话,只能用这微弱的动作,追逐着她声音的方向,像迷航的船固执地寻找着灯塔的光。
他的身体在白色的病床上不可逆转地萎缩、僵硬,如同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苏晚则像一架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奔波在病房、学校和无数份零工之间。餐馆的油烟熏红了她的眼,深夜的便利店冷气冻僵了她的手脚,图书馆整理书籍到深夜更是家常便饭。
护士看不下去,递给她一杯温水,轻声劝道:“姑娘,歇歇吧,身体要紧。”
苏晚捧着温热的纸杯,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她摇摇头,疲惫却固执的眼神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又像某种执拗的祈祷:“不行啊……护士姐姐,医生说,国外有新的研究……新药快来了……”她的眼中,燃着一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倔强地对抗着无边的黑暗。
春天姗姗来迟,窗外的枝头绽出点点新绿。病房里却依旧是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和沉重的寂静。林阳的情况急转直下,连最基础的吞咽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透明的鼻饲管蜿蜒着,刺眼地贴在他的脸颊旁,成为他延续生命的冰冷通道。
毕业季的喧嚣隐隐传来。苏晚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简单的T恤,坐在他床边。她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温热的呼吸拂过林阳干裂起皮的嘴唇,然后,她将自己的唇,带着全世界的温柔和心碎,轻轻、轻轻地印了上去。
“毕业快乐,我的……林阳。”她的声音微不可闻,带着水汽。
林阳无法回应,甚至连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做不出。只有紧闭的眼角,倏地滑下一道清晰的泪痕,迅速没入鬓角灰白的发丝里。那滴泪,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那个清晨,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病房里只有仪器规律的、令人心安的滴答声。苏晚趴在床边,连日疲惫让她陷入了短暂的浅眠。
骤然!尖锐、凄厉、仿佛要撕裂一切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炸响!像一把冰冷的钢锥,狠狠扎进苏晚的耳膜和心脏!她猛地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她跌跌撞撞地扑向病床。心电监护仪上,那条曾经起伏跳跃、象征生命的绿色曲线,变成了一道冰冷、笔直、毫无生气的直线。
整个世界瞬间被抽离了所有声音。仪器的悲鸣,门外杂乱的脚步声,医生护士急促的呼喊……所有的一切都模糊、褪色、消失。苏晚僵立在床边,瞳孔涣散,只死死盯着那条笔直的线。时间凝固了,只剩下那片死寂的空白,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
葬礼那天,阳光异常刺眼,毫无怜悯地洒在墓园新翻起的黑色泥土上。苏晚穿着那条洗得有些发旧、却是林阳曾说“像云朵一样好看”的白裙子。她没有像旁人那样哭泣,只是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眼神空茫地望着那方崭新的墓碑。
葬礼结束,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风声掠过松柏的低吟。苏晚走到林阳父母面前,接过一个朴素的木盒。林妈妈红肿的眼睛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苏晚抱着盒子,走到墓园角落一棵孤零零的老银杏树下。阳光穿过稀疏的新叶,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慢慢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任何珠宝或信件。只有一片早已失去水分、变得枯黄发脆、仿佛一碰就会粉碎的银杏叶。它被精心地塑封在透明的硬卡里,保存着最后的形状。
苏晚的指尖抚过卡面,停留在叶片上一点凝固的、暗沉如锈迹的暗红印记上。她的呼吸停滞了。
她小心翼翼地翻过塑封卡。叶子背面,在细密的叶脉间,有几个用极其细弱、颤抖的线条写下的字迹。那暗红的颜色,分明是干涸凝固的血!是他咬破了自己的指尖,用尽生命最后残存的力量写下的遗言:
“对不起,驯养了你,又丢下你一个人。”
阳光灼热刺眼。苏晚看着那行浸透痛苦与歉疚的血字,看着那片承载着最初心动与最终诀别的银杏叶,忽然轻轻地笑了出来,那笑容绽放在她苍白的脸上,纯净得不可思议,却又带着一种心魂俱碎的美丽。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重重地砸落在冰冷的塑封卡上,溅开细小的水花,泪水洇湿了透明的卡面,缓缓漫过那行暗红的血字。
“傻瓜……”她带着泪的笑声破碎在风里,轻得像一声叹息,又重得像一生的承诺,“我早就……被你驯服了呀。”
苏晚将那片染血的叶子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另一个心跳微弱的回响。
阳光穿过摇曳的绿叶,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片颤动的、金色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