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低头看了看衣物,又抬头“看”了一眼玻璃的方向,眼神里的警惕被一种更深的、无法理解的困惑取代,但他顺从地拿起衣服,动作略显笨拙地穿上。
接下来的七天,苏黎坐在无数闪烁的屏幕前,通过遍布实验室的传感器和摄像头,操控着陆沉这个注定只有七日生命的“角色”。
她看着他沉默地进食营养剂,看着他对着舷窗外单调的海浪发呆,看着他在狭小的安全区域内来回踱步,更多的时候,他会长久地停留在那面巨大的单向玻璃前,指尖一遍遍划过那冰冷的平面,仿佛试图用触觉穿透某种无形的隔膜,找到那个让他灵魂深处莫名悸动的源头。
他眼底的困惑越来越浓,像堆积的阴云,却始终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数据流在屏幕上瀑布般倾泻。
苏黎强迫自己只关注那些跳动的数字和波形图——脑电波活动频率、神经突触再生速率、蓝光试剂在神经元的附着浓度……她试图把自己变成控制台的一部分,一个没有感情的运算核心。
只有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的尖锐痛楚,和防护服内早已湿透又干涸、散发着盐粒和汗液混合气息的粘腻感,提醒着她作为一个人的存在。
黄昏,像一只巨大的、疲惫的金色鸟翼,缓缓覆盖了孤岛和海面,第七日,如期而至。
陆沉总是会在这时离开舱室,走向被划定的安全区域边缘——一小片被高墙围拢的、铺满粗粝白沙的沙滩,海浪永不停歇地扑上来,又叹息着退下,在沙地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陆沉默默地蹲下,伸出食指,在湿润的沙地上,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写下四个字:
找 到 苏 黎
海浪涌上来,温柔而残酷地舔舐掉那些字迹,只留下一片平滑的湿痕。
他固执地等浪退去,再次写下同样的四个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这四个字是刻在他灵魂最深处的唯一指令,是他短暂生命里唯一需要完成的神谕。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影,海风扬起他微乱的额发,那重复书写的身影,在空旷的沙滩上显得渺小而悲壮。
观察塔上的苏黎,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玻璃渣,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郁的铁锈味。
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防护服的面罩内壁上,留下蜿蜒的水痕,模糊了沙滩上那个孤独的身影,她只能看着,看着自己的名字被一遍遍书写,又被无情的大海一遍遍抹去。
那沙地上的笔画,每一划都像是刻在她心上的刀痕。
第九十九轮试验。
巨大的中央屏幕上,代表神经突触稳定性的绿色曲线,终于不再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在第七日断崖式崩塌,而是奇迹般地保持着一条近乎完美的、轻微波动的水平线。
旁边,代表蓝光试剂生物活性的数值,稳稳地定格在理论最优值的临界点上。
成功了!九十九次轮回,无数个绝望的深夜,堆积如山的失败数据……在这一刻,所有指标都指向同一个冰冷的结论:试剂稳定了!理论上,它可以真正作用于人类受损的记忆中枢,带来治愈!
实验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没有欢呼,没有掌声。
只有机器运转的低鸣和苏黎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空旷的纯白空间里回荡,她站在屏幕前,防护面罩后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成功了……这个她为之付出一切、甚至不惜将最爱之人推入无尽深渊的目标,终于达成了,可为什么,胸腔里没有狂喜,只有一片被冰雪冻僵的荒原?为什么四肢百骸都沉得像灌满了铅?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渴望,转向七号受试舱的监控屏幕。
陆沉安静地躺在束缚床上,像一尊凝固的大理石雕像,第九十九次注射的蓝光试剂还在他体内流淌着幽光,可他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巨大的生命体征监测屏上,原本稳定跳动的绿色心电波形,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条冰冷、笔直、没有尽头的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