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日头像淬了火的烙铁,晒得宫道上的青砖发烫,连廊下的紫藤花都蔫蔫地垂着花瓣,无精打采的。
甄嬛的肚子大得越来越快,圆滚滚的像揣了个小西瓜,如今走两步路就喘,必得宫女左右搀扶着才稳当。
可比起身体的沉重,她心里的不安更甚,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日夜不得安宁。
前几日她往家里寄了封家书,叮嘱父亲务必按皇上旨意写诗责骂钱名世,莫要因刚正误了全家。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家书像石沉大海,连个回信的影子都没有。
往后拖一天,甄嬛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夜里总睡不安稳,常常梦见父亲伏案写诗的身影,又突然被人掀翻了案几,惊得她一身冷汗坐起,摸着肚子半天缓不过气。
“小主,喝口绿豆汤吧,刚从冰窖镇过的,解暑。”槿汐端着青瓷碗进来,见甄嬛又对着窗外发呆,轻声劝道。
甄嬛接过碗,却没心思喝,指尖冰凉:“槿汐,你说……家书怎么还没到?会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槿汐温声道:“小主别胡思乱想,京城里的邮路一向稳妥,许是甄大人忙着写诗,写完一起回信呢。”
话虽如此,她眼里也藏着几分担忧。
甄嬛知道这是安慰话,心里的不安有增无减。
又等了两日,依旧杳无音信,她终于坐不住了,急召温实初到碎玉轩:“温太医,烦你帮我往家里跑一趟,亲口告诉父亲,务必按皇上的意思做,万万不可迟疑!”
温实初见她脸色发白,连忙应下:“娘娘放心,微臣这就去。”
可谁也没料到,第二日早朝的消息像惊雷般炸响。
皇上以“应旨不及,藐视君王”为由,下旨将甄远道贬为六品京府通判,不日便要携家眷启程,迁往盛京任职。
消息传到存菊堂时,沈眉庄正在教弘昼认字,一听采月慌张禀报,手里的书卷“啪嗒”掉在桌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踉跄着起身,连弘昼的哭声都没顾上,脚步匆匆地往外走:“快,备轿,去延禧宫!”
盛京!那是什么地方?沈眉庄在心里急得打转。
她虽没去过,却也听闻盛京地处北方苦寒之地,冬日雪深数尺,寒风如刀,寻常人根本受不住。
甄远道是江南文人,一辈子在京城为官,哪里禁得住那般严寒?
况且从一品大员骤然被贬为六品通判,官阶跌了十几级,还被赶到那偏远之地,明摆着是受磋磨,指不定还会被当地官员刁难,这哪是贬官,分明是变着法地受罪!
更让她心急的是甄嬛……
如今甄嬛怀胎七月,正是胎像不稳的时候,若是得知父亲被贬,以她对父亲的孝心,怕是会急得动了胎气,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一尸两命啊!
皇上还特意吩咐了“此事勿要声张,免得惊扰莞妃”,这不明摆着是怕甄嬛知道后出事吗?
可纸包不住火,这事能瞒多久?
沈眉庄越想越慌,连鬓边的珠花歪了都没察觉。
轿子一路颠到延禧宫,沈眉庄连通报都顾不上,掀帘就往里冲,正好撞见安陵容坐在窗边做小衣裳,绷子上绣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
“陵容!出事了!”沈眉庄声音发颤,指尖冰凉,一把抓住安陵容的手腕。
安陵容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绣花针差点扎到手指,见沈眉庄脸色惨白,眼神慌乱,连忙放下绷子:“姐姐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是甄伯父……”沈眉庄喘着气,好不容易才把话说清楚,“今儿早朝,皇上把甄伯父贬为六品京府通判,要去盛京任职,家眷也得跟着去!盛京那么冷,甄伯父和伯母年纪大了,玉娆还那么小,怎么受得住?还有嬛儿,她现在月份大了,若是知道了……”
她说着说着,声音都带了哭腔。
安陵容手里的绣花针“啪嗒”掉在绷子上,丝线缠成一团。
她愣了片刻,脸色也沉了下来,指尖紧紧攥起:“姐姐先别激动,坐下说。”
她扶着沈眉庄在炕上坐下,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莞姐姐知道这事了吗?”
“还不知道!”沈眉庄接过茶杯,手指都在抖,“皇上特意吩咐不许张扬,想来也是怕嬛儿动胎气。可这怎么瞒得住?日子久了总会知道的!我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只能来找你了。”
安陵容眉头拧成个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绷子上的针脚:
“姐姐,这事千万不能让莞姐姐知道,她现在胎像刚稳,若是急火攻心,搞不好真会一尸两命,咱们绝不能冒这个险。”
沈眉庄用力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庆幸:“还好皇上也吩咐了不许声张,宫里人应该不敢乱传。”
“不行。”安陵容却摇了摇头,语气凝重,“防人之心不可无。皇后和祺贵人她们巴不得莞姐姐出事,万一有人故意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咱们得先去碎玉轩,找个可靠的人盯着,务必守好口风。”
沈眉庄这才稍稍冷静下来,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流朱和浣碧年纪小,沉不住气,还是告诉槿汐吧,她最是稳妥。”
安陵容立刻道:“采月,你现在就去碎玉轩,悄悄把槿汐叫来延禧宫,就说我们有急事找她,别让旁人知道。”
采月应声而去,暖阁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沈眉庄喝了口热茶,心里稍定,这才想起不对劲:“陵容,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嬛儿前几日就往家里寄了家书,叮嘱父亲按皇上的意思做,怎么还会‘应旨不及’?”
安陵容心里也早有疑惑,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是啊,莞姐姐特意跟我说过,家书里写得清清楚楚,让甄伯父务必抓紧时间,怎么会出事?”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会不会是甄伯父没收到信?”沈眉庄猜测道,话音刚落又摇头,“不可能,京城里的邮差一向靠谱,怎么会收不到?”
安陵容沉思道:“咱们在宫里消息闭塞,不如找个人问问。温太医昨日刚去过甄府,或许知道些情况。”
沈眉庄立刻点头:“对,找温太医!”
安陵容随即吩咐宫女:“去请温太医来,就说我身子有些不适,请他来把平安脉。”
不多时,温实初匆匆赶到延禧宫,见沈眉庄也在,还以为是安陵容胎像不稳,连忙拱手:“和嫔娘娘,惠妃娘娘,微臣来了。”
安陵容屏退左右,直截了当地开口:“温太医,我们找你,是想问甄府的事。皇上是不是下旨贬甄伯父去盛京了?”
温实初闻言,脸色微变,看了看两人凝重的神情,知道瞒不住,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是。昨日莞妃娘娘命微臣去甄府传信,甄伯父听后立刻写了诗作递上去,可今日早朝,皇上还是下了贬谪的旨意。”
“你传的信?”安陵容追问,“早在前几日,莞姐姐就往家里寄了家书,叮嘱父亲写诗,难道甄伯父没收到?”
温实初一脸茫然地摇头:“没有。微臣昨日到甄府时,甄伯父还一脸困惑,说从未收到莞妃娘娘的家书,直到微臣说明来意,他才知道皇上的旨意,当时就急得满头大汗,立刻伏案写诗,一夜没睡才赶出来,怎么会……”
“没收到家书?”沈眉庄失声反问,手里的茶杯差点脱手,“怎么会没收到?嬛儿明明亲手封了信,让可信的太监送去邮驿的!”
安陵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后背窜起,瞬间蔓延全身,指尖都凉透了:“这么说来,家书……是被人劫了?”
这话一出,暖阁里死寂一片,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被劫了!
在天子脚下,竟敢劫朝臣的家书,这背后是谁在动手?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除了那个一心想扳倒甄家的皇后,还能有谁?
“嬛儿知道这事了吗?”沈眉庄声音发颤,眼里满是恐惧。
温实初垂下眼,语气沉重:“此事已成定局,微臣怕莞妃娘娘得知后动了胎气,至今没敢说。甄府那边也嘱咐过,万万不能让娘娘知道。”
安陵容靠在椅背上,只觉得心口像被巨石压住,闷得喘不过气。
她终于明白,皇后这步棋走得多阴狠……
先是劫走家书,让甄远道“应旨不及”,再在皇上面前提及甄家与钱名世曾有书信往来,勾起皇上的疑心,最后以“藐视君王”为由贬谪甄家,既除掉了心腹大患,又做得天衣无缝,让人抓不到把柄。
沈眉庄也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是皇后!一定是她!她早就盯着甄家了,故意劫走家书,害甄伯父被贬!”
“可我们没有证据。”
安陵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满是冰冷的清明:“劫家书这种事,做得定然隐秘,不会留下痕迹。皇上现在正猜忌甄家,咱们就算说出来,他也未必信。”
正说着,槿汐匆匆赶来,一进门就焦急地问:“惠妃娘娘,和嫔娘娘,找奴婢来有什么急事?碎玉轩那边……”
“槿汐,你来得正好。”沈眉庄拉住她,“甄伯父被皇上贬去盛京了,这事千万不能让莞姐姐知道,你可得在碎玉轩多费心,看好宫里的人,别让闲言碎语传到她耳朵里。”
槿汐闻言大惊失色,手里的帕子都攥皱了:“怎么会这样?莞妃娘娘前几日还寄了家书……”
“家书被劫了。”安陵容沉声道,“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瞒住莞姐姐,等她生下孩子再说。”
槿汐脸色发白,用力点头:“奴婢明白!碎玉轩那边,奴婢会盯紧,绝不让娘娘知道半个字!”
暖阁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安陵容望着窗外毒辣的日头,心里一片冰凉。
她原以为重来一次,她们能避开前世的坑,能护着甄家平安,可到头来,还是落入了皇后的算计。
皇后太了解皇上了,精准地戳中他的忌讳。
功高震主、藐视君权,每一条都踩在皇上的雷区上。
沈眉庄眼圈泛红,声音哽咽:“甄伯父和伯母年纪大了,怎么受得住盛京的苦寒?玉娆还那么小……”
安陵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酸楚:
“现在说这些没用。槿汐,你回去后,多留意莞姐姐的情绪,若是她问起家里,就说一切安好,父亲在忙公务,过些日子就回信。温太医,劳你多去甄府看看,让甄伯父路上保重,到了盛京后万事小心,有什么难处悄悄传信来。”
温实初和槿汐连忙应下。沈眉庄看着安陵容,眼里满是无助:“那嬛儿这边……能瞒多久?”
“能瞒一天是一天。”安陵容语气坚定,“等她生下孩子,身子稳了,再慢慢告诉她。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她和孩子。”
送走温实初和槿汐,暖阁里只剩下安陵容和沈眉庄。
沈眉庄趴在桌上,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着哭声:“我们还是太天真了,以为能和皇后抗衡,没想到……我们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安陵容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心里又何尝不是苦涩?
是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们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早已成了皇后棋盘上的棋子,一步步走向她设好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