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近来总觉腰酸背疼,整日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这日午后,沈眉庄抱着弘昼来碎玉轩串门,小家伙正是满地撒欢的年纪,挣脱沈眉庄的怀抱就往院子里跑,采月拿着拨浪鼓在前面引着,他迈着小短腿倒腾得飞快,小眉头皱成个小包子,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追拨浪鼓,逗得廊下的甄嬛、沈眉庄和安陵容直笑。
“这小鬼头日日想着往外跑,一刻都不得安生,闹得我头疼。”沈眉庄嘴上抱怨着,眼角眉梢却漾着化不开的幸福,目光追着弘昼的身影,满是温柔。
甄嬛靠在廊柱上,笑意盎然地端起茶杯:“姐姐这日日‘头痛’的福气,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她垂眸抿了口热茶,刚触到舌尖,胃里却突然一阵翻江倒海,茶水还没咽下去就“噗”地一口喷了出来,溅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沈眉庄和安陵容连忙起身上前,沈眉庄扶住她的胳膊,急声问:“嬛儿怎么了?是不是茶水太烫了?”
安陵容也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着凉了?”
槿汐在一旁眼疾手快,早端着痰盂过来,又拿了干净帕子,指尖带着暖意轻拍甄嬛的后背:“小主慢些,顺顺气。”
甄嬛伏在槿汐手上缓了好一会儿,恶心感才渐渐退去。
她抬起头,眼里噙着泪,却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与羞涩。
沈眉庄和安陵容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过来,沈眉庄惊喜地抓住她的手:“难道是……有了?什么时候的事?”
甄嬛接过帕子漱了漱口,声音还有些发虚:“前儿总觉得身子沉,没胃口,就召温太医来看了看,才知道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安陵容连忙追问:“这事旁人还不知道吧?”
甄嬛摇摇头,指尖轻轻覆在小腹上,眼神温柔又谨慎:“这胎不足三个月,还没坐稳,太医说要仔细养着,等过些日子稳了,再跟皇上说。”
沈眉庄连连点头:“是啊,还是小心些好。这些日子你就别劳心费神了,宫里的事能推就推,安心养胎最要紧。”
坐了没一会儿,弘昼闹着要睡觉,揉着眼睛往沈眉庄怀里钻,沈眉庄便抱着他起身告辞:“我先带这小祖宗回去了,你好生歇着,明日我再来看你。”
送走沈眉庄,安陵容也起身,笑着说:“那我也不打扰姐姐歇息了,晚些让小厨房给你送些清淡的粥来。”
甄嬛却拉住她的手,目光沉沉:“陵容,你留一下,我有话问你。”
她扬声屏退了宫人,连槿汐、浣碧和流朱都打发到外头候着,暖阁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安陵容眸子转了转,重新坐下,脸上带着坦诚的笑意,静待甄嬛开口。
甄嬛指尖攥着帕子,微微发抖,脸上带着几分犹豫和不安:“陵容,我不是有意要疑你,只是近来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巧了。”
“姐姐跟我还这般客套吗?有话不妨直说。”安陵容的声音依旧温和。
甄嬛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陵容,你是不是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安陵容却突然笑了,笑意浅淡,带着几分捉摸不透:“姐姐为何会这样问?”
甄嬛见她笑,心里更慌了,眉头紧紧蹙起,拉过她的手:“你不觉得吗?入宫以后,你好像很多事都能提前察觉,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就像……就像提前知道会出事一样。”
安陵容故作恍然地点点头:“比如说呢?”
甄嬛像是倒豆子一般,一件一件数了出来,语气急切又认真:“余氏下毒那次,你最先发现药里的异样;眉姐姐被推入水中,是你找到证据;眉姐姐假孕风波,是你想出法子化解;还有这次我的吉服被损坏,你又恰好赶来,一眼看出是人为……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太巧了,巧得让我不得不疑。”
她显然思虑了很久,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安陵容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多了些许苦涩,她知道单纯说“凑巧”已经瞒不过去了。
她垂下眼,声音轻轻的,带着委屈:
“姐姐这样说,是觉得我这些年对你的好,都是装出来的吗?若我真有未卜先知的神力,会让眉姐姐惊马遇险吗?会让姐姐当年痛失孩子吗?还有淳儿,若我能预知,怎会让她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
她抬起眼,眼眶已经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还有我自己的孩子……若我真能预知,又怎会让我的孩儿离我而去?陵容知道,我比不上眉姐姐与你自幼长大的情谊,可这些年在宫里,我对你的心意从来都是真的,姐姐怎能这样疑心我?”
说着便起身行礼。
“若是姐姐信不过我,那我……”
“不是的!”
甄嬛连忙拉住她,见她落泪,自己的眼眶也红了,又悔又急: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竟会这样想。就算你真能未卜先知又怎样?你还是那个处处护着我的陵容,从未害过我半分。是我糊涂,不该疑你,你别哭了,好不好?”
她抬手想拭去安陵容的泪珠,安陵容躲了一下,她又固执地凑上前,语气里满是懊恼。
安陵容见她急得眼里也噙了泪,终于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陵容虽与姐姐半路相识,可这些年宫里的风风雨雨,我们都是一起扛过来的,我对姐姐的情意,一点都不比眉姐姐少,姐姐可以放心。”
甄嬛连连点头,眼眶通红:“放心,我当然放心!今儿是我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
安陵容吸了吸鼻子,对她笑了笑,两人相视一笑,暖阁里的紧张气氛终于散去。
不知不觉间,天渐渐暖了起来,廊下的海棠开了零星几朵,甄嬛的胎也安稳地怀到了五个多月,小腹已经明显隆起,走起路来慢悠悠的,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
皇上知道她怀孕后,往碎玉轩跑得越发勤快,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看着她的肚子合不拢嘴,赏赐流水般送来,生怕委屈了她和孩子。
这几日安陵容总觉得犯困,月信也迟迟不来,菊青察觉不对,连忙请了温太医来瞧,才知安陵容也有了快一个月的身孕。
安陵容叮嘱温实初先不要声张,想等胎稳些再说。
甄嬛在宫里闷了五个多月,实在坐不住,便拉着沈眉庄一起去延禧宫看安陵容。
甄嬛如今大腹便便,走几步就要歇一歇,安陵容正在暖阁的炕上缝衣裳,见她们进来,连忙放下针线起身。
甄嬛走到炕边,拿起安陵容手里的小肚兜,上面绣着小小的虎头纹样,针脚细密,忍不住笑道:“哎呀,瞧瞧我的孩子,也能沾沾他小弟弟的光,让陵容姨娘给做这么精致的肚兜。”
安陵容脸上一红,连忙抢回肚兜,嗔道:“姐姐惯会取笑我!给弘昼做,给姐姐的孩子做,哪次少了?倒是二位姐姐当姨娘的,也该拿出点心意来。”
她和沈眉庄一左一右扶着甄嬛坐下。
甄嬛靠在软垫上,舒了口气,肚子沉得让她总觉得累。
沈眉庄在一旁笑骂:“嬛儿你听听,我就知道她给孩子做衣裳没安好心,这才刚怀上,就开始讨礼物了,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甄嬛捂着嘴笑,沈眉庄又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还能少了我们外甥的不成?回头让内务府赶制两床小被子,保证比谁的都好。”
三人相视一笑,暖阁里满是温馨。
笑闹过后,安陵容想起什么,眉头微蹙:“我这胎还不足月,旁人还不知道,倒是莞姐姐,如今肚子这么显怀了,皇后这些日子没动静吗?”
甄嬛摇摇头,脸上多了几分无奈和厌倦:“也没什么大动作,就是时不时遣剪秋过来瞧,送些补品点心,我都让温太医瞧过了,没什么不妥。”
沈眉庄冷笑一声:“她倒是沉得住气。不过话说回来,她那样阴毒的性子,怎会直接在送的东西上下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得小心旁人,尤其是齐妃和祺贵人,这两人跟皇后亲近得很,你得多提防着。”
甄嬛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小腹:“姐姐提醒得是,我记着呢。这些日子我尽量不出门,少跟她们碰面。”
安陵容也忧心道:“皇后城府太深,现在没动手不代表往后不会,咱们还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见甄嬛眉宇间愁意不减,安陵容想起前朝的事,语气凝重起来:
“自从敦亲王与年羹尧伏法,前朝好像一直不大安稳。皇上这些日子一直在清扫以前亲近过年羹尧和敦亲王的官员,抄家、落狱、流放,牵连了不少人。听说这几日又在处理钱名世诗集的事,不光抄了他的家,还让满朝官员都写诗责骂他,弄得人心惶惶的。”
安陵容说的正是甄嬛的心事,她父亲甄远道是言官出身,写诗责骂这种事自然逃不过。
可父亲一生清廉正直,心怀善念,最不屑落井下石,让他写这种诗,怕是难了。
甄嬛叹了口气:“皇上揪着这事不放,不外乎是忌惮朝廷里再出现年羹尧那种功高震主的人,想借机敲打百官。”
“是啊,我也听说宫外议论不少,都说皇上太过严苛。”沈眉庄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皇上下令写诗已经好几日了,甄伯父可有写?”
甄嬛摇摇头,声音里满是担忧:“父亲觉得钱名世既已抄家革职,处罚已经够了,那些诗作都是以前的事,何必赶尽杀绝?他说身为言官,当以直谏为本,怎能做落井下石的事?皇上这样严厉处置,以后朝堂之上谁还敢畅所欲言?”
安陵容听完,眉头猛地皱起,语气急切地反驳:“姐姐一向聪慧机谨,这会子怎么犯了糊涂!”
甄嬛愣了一下:“什么?”
“皇上如今最忌惮的就是功臣得势,疑心重得很。甄伯父若不写诗责骂钱名世,岂不是明摆着跟皇上唱反调?这不是步年羹尧的后尘吗?”安陵容的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甄嬛却有些固执,振振有词:“父亲身为言官,本就该上谏君王之失,下谏群臣之过。皇上如今行事确实残酷不仁,父亲为人刚正,不写又有什么错?”
安陵容急得猛地抓住甄嬛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眼眶都红了:
“姐姐!刚正不阿也得有命在啊!难道要为了所谓的‘风骨’,拿全家人的身家性命去赌吗?”
这是她第一次在姐妹面前如此失态,语气里满是焦急和后怕。
沈眉庄也蹙着眉沉思,显然觉得安陵容说得有理。
甄嬛看着安陵容着急的样子,愣住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安陵容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劝道:“皇上下令让官员写诗,即便没有亲笔御书,那也是圣旨!甄伯父不写,就是抗旨不尊!抗旨是什么罪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姐姐难道忘了年羹尧是怎么倒的?忘了敦亲王的下场吗?”
甄嬛这才恍然醒悟,浑身一阵发冷。
甄家自年家倒台后蒸蒸日上,父亲官至一品,她自己没子嗣却封妃,皇上看似恩宠有加,可她忘了,皇上首先是帝王,然后才是丈夫。
他可以为了皇位囚禁手足,为了权术让华妃终生不孕,自己和父亲在他眼里,又何尝不是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若父亲真的抗旨,甄家怕是难逃一劫。
她看着安陵容,眼里满是后怕和感激:“陵容,多亏你提醒,我……我这就想办法劝父亲。”
安陵容见她听进去了,这才松了口气,放缓了语气:“姐姐别慌,还有时间。好好跟伯父说,告诉他这不是落井下石,是为了保全甄家,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