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开春，冰雪消融，枝头渐露新芽，修缮多日的碎玉轩终于完工。
因着甄嬛封妃在即，内务府特意将院子装点得比往日华丽几分，朱漆廊柱新刷了桐油，檐下挂起了鎏金宫灯，连阶前的青苔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许是甄嬛晋封妃位后，碎玉轩的规制显得局促了些，皇上便下旨让祺贵人搬回了储秀宫，碎玉轩总算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转眼便到了册封的日子，宫道上洒满了晨光，各宫的太监宫女都脚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喜庆的气息。
安陵容在延禧宫行完册封礼，换上崭新的和嫔朝服，胸前的珊瑚朝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菊青细心地为她理了理朝珠的流苏，脸上的笑意藏不住，一上午嘴角就没下来过：
“小主，行完册封礼还得去皇后宫中聆听教导，才算礼成呢。咱们和嫔娘娘往后在宫里，腰杆也能挺得更直了。”
安陵容点点头，抬手扶住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菊青连忙上前搀扶。
她理了理袖口的花纹，笑道：“也不知莞姐姐那边准备好了没，我去瞧瞧，同她一起去拜见皇后，正好路上做个伴。”
刚入碎玉轩宫门，安陵容便觉出不对。
往日里这般喜庆的日子，院子里该是笑语喧哗，宫女太监们忙碌穿梭才是，可今日的碎玉轩却静悄悄的，连丝喜庆的乐声都没有，只有两个守大门的小太监缩在廊下搓手，见了她慌忙行礼，问起里面的情形，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道：“娘娘在里头呢，好像遇到点事”。
正疑惑间，只见姜忠敏从外头匆匆进来，后头跟着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件酱紫色缂丝大团花卉吉服，衣料上的金线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他瞧见安陵容，急急忙忙行了个礼，便抬脚往里走，嘴里还念叨着“可算赶上了”。
安陵容见状心中一紧，也连忙跟了进去。
刚走到正屋门口，就听见姜忠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娘娘，奴才把衣服拿来了，您赶紧换上吧，再耽搁就误了吉时了！”
屋内，流朱和浣碧正一人扯着吉服的一肩，给甄嬛看衣裳的破损处，神情焦急。
安陵容轻步进门，竟没人发觉，还是槿汐眼尖，余光瞥见她的身影，连忙跪地请安：“给和嫔娘娘请安。”
众人这才回过神，甄嬛抬头见是她，脸上掠过一丝慌乱，随即强作镇定：“陵容？这会子你怎么过来了？”
安陵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仿佛没察觉屋内的紧张气氛：“要去皇后娘娘处聆听教导，想着过来看看姐姐好了没，正好同你一起去。”
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在炕上。
那里并排摆着两件吉服样式的衣裳，一件明显有破损，另一件崭新完好。
她故作惊讶地捂帕轻笑：“诶？这怎么还摆着两件吉服？难不成皇上疼姐姐，连吉服都给预备了两件？”
甄嬛连忙拉过她的手，将她拽到炕边，压低声音道出原委：“别提了，方才要穿吉服去景仁宫行册封礼，才发现吉服被损坏了，你瞧这里。”
她指着吉服下摆处一道寸许长的破口，语气又急又气。
安陵容凑近细看，那破口边缘整齐，不像是不小心勾坏的，反倒像是被人用剪刀剪开后又刻意撕了几下。
她指尖轻轻拂过破口处的丝线，若有所思地开了句玩笑：“这破口倒像是先被剪开个小口，再故意撕坏的呢。”
话音刚落，她转头对槿汐道：“槿汐姑姑，宫中可有同色或相近的丝线？这种破损不难补。”
槿汐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瞬间泛起喜色：“有！奴婢这就去取！库房里还存着上次绣屏风剩下的酱紫色丝线，颜色定能对上！”
甄嬛听见安陵容说“像是被剪开的”，眉头瞬间蹙起。
竟是被人故意破坏的？
她刚压下心头的惊怒，又听见安陵容说有办法补救，眼中立刻燃起希望：“陵容，你真的有办法？这吉服料子特殊，寻常针线怕是补不好。”
安陵容点点头，语气笃定：“我娘曾是苏州的绣娘，最擅缝补精细料子，我从小跟着她学，这点活计还难不倒我。”
流朱和浣碧闻言，相视一笑，都松了口气，流朱甚至欢喜得轻轻蹦了两下：“太好了！有和嫔娘娘帮忙，定能赶在吉时前弄好！”
槿汐很快取来丝线和细针，安陵容退去手上的护甲，露出纤细白皙的手指。
她将吉服平铺在炕上，小心翼翼地将破损处的花纹对齐，穿针引线的动作行云流水。
只见她手指翻飞，银针在布料间穿梭，不过片刻功夫，她轻轻将线两头一拉，再用指尖抚平布料。
原先那道醒目的破口竟消失无踪，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缝补过的痕迹。
“姐姐你看，”安陵容抬手示意，“不仔细瞧是瞧不出来的，先应付过册封礼，等从皇后宫里回来，再送内务府仔细修补便是。”
甄嬛接过吉服，翻来覆去地看，果然不见破绽，心中又惊又喜：“陵容，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若不是你来得及时，今日怕是要误了大事。”
槿汐也凑上前仔细瞧了瞧，忍不住赞叹：“哎呦，还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和嫔娘娘这双手，真是巧夺天工。”
待甄嬛换上吉服，流朱和浣碧在一旁帮她整理衣襟、系好玉带，槿汐则收拾起炕上另一件姜忠敏送来的吉服，手指抚过衣料上的花卉纹样，眉头微蹙，神色间带着几分疑惑。
甄嬛转身时恰好瞧见，便问：“槿汐，怎么了？这衣服有问题？”
槿汐将衣服叠好，语气迟疑：“哦，奴婢没事，只是瞧着这衣服的纹样和料子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甄嬛的心猛地一沉，又想起安陵容方才说的“像是被剪开的”，再联想到姜忠敏说这衣服是皇后前两天特意让人送来缝补的。
怎么偏偏自己的吉服坏了，皇后送来的“备用衣”就恰好到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她强压下心头的不安，神色凝重地对槿汐道：“你先留在宫里好好想想，等我从皇后宫里回来，把这衣服仔细收好，送回景仁宫去。”
安陵容见时辰不早，连忙推着甄嬛往外走：“姐姐快走吧，再晚就赶不上吉时了，皇后宫里的嫔妃们该等急了。”
上了轿辇，轿身缓缓启动，甄嬛靠在轿壁上，后背却阵阵发凉。
若今日的事真是皇后所为……
先是故意损坏她的吉服，再“恰好”送来这件旧衣让她换上，那穿上这件衣服会怎么样？
她不敢深想，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而安陵容的出现，又一次像及时雨般化解了危机。
这些年相处下来，她敢肯定安陵容不会害自己，可这种被人暗中掌控的感觉，让她觉得喉咙发紧，满心都是说不出的不安。
册封大典总算顺利结束，礼成后嫔妃们各自散去。
夜里，碎玉轩的宫灯次第亮起，甄嬛卸去满头珠翠，只留了流朱、浣碧和槿汐在屋内。
她拢了拢肩上的素色外衣，在暖炕上坐下，看向一直眉头紧锁的槿汐：“现在能想起为何觉得那件衣服眼熟了吗？”
槿汐入宫多年，一向谨言慎行，双手常年几近苛刻地合握于腰间，此刻却隐不可查地攥紧了帕子，犹豫再三，才低声开口：“奴、奴婢……”
甄嬛见她欲言又止，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语气肯定地问道：“那衣服不是皇后的旧衣，是不是？”
槿汐长叹一声，缓缓摇头，声音带着几分悠远的怀念：“是皇后的旧衣，只不过……是纯元皇后的旧衣。”
“纯元皇后？”甄嬛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她虽常听宫中老人提起这位早逝的皇后，却从未见过她的遗物，更不知皇后竟会将纯元皇后的旧衣送来给自己。
槿汐点点头，眼神飘向窗外的夜色，似在回忆往事：
“奴婢刚入宫时在浣衣局当差，有年冬天特别冷，纯元皇后那时还是雍亲王福晋，入宫给太后请安，瞧见奴婢的手冻得又红又肿，便赏了奴婢一盒冻疮膏，还把奴婢调到了太妃身边侍奉。那年纯元皇后入宫请安时，穿的就是这件酱紫色缂丝大团花卉吉服，衣料上的金线绣法格外特别，奴婢记得清楚。”
甄嬛只觉得眼前仿佛布了一张密密麻麻的蛛网，她在网中打转，却看不清外头的真相。
她指尖冰凉，喃喃道：“若今天不是陵容及时赶来帮忙，我定会穿上这件旧衣去见皇上。可这也不是多大的罪名，我并非有意穿纯元皇后的旧衣，与皇上解释清楚，想必皇上也不会怪罪。皇后何苦费这般心机，用这种法子对付我？”
槿汐在一旁听着，心中暗自苦笑。
皇上对纯元皇后的情意有多深，旁人不知，她却略知一二。
若甄嬛真穿着纯元皇后的旧衣出现在皇上面前，无论有意无意，皇上都会震怒。
那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念想，岂容旁人轻易触碰？
皇后这招“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哪里是想让皇上怪罪甄嬛“不敬”，分明是想让甄嬛知道，这些年皇上对她的恩宠，不过是因为她与纯元皇后有几分相像罢了。
甄嬛看着烛火跳跃的光影，心中一阵恍然。
安陵容之前多次提醒她提防皇后，她总觉得皇后看似和蔼，不至于如此阴狠，如今才知自己有多天真。
原来最大的敌人，一直是那个站在高处，看似与世无争的皇后。
她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一阵后怕。
若不是陵容来得及时，若不是陵容一眼看出破口是人为损坏，若不是陵容有这手缝补的绝技，今日她怕是已经落入皇后的圈套，别说封妃，能否保住位份都未可知。
“是我太蠢了。”甄嬛低声道，语气里满是自责，“陵容提醒了我那么多次，我都没放在心上，差点就犯了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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