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碎玉轩的那一刻,祺贵人便忍不住惊叹,目光在庭院里的翠竹、假山、池塘间流转:“姐姐的碎玉轩真是清雅脱俗,竹影婆娑,莲香暗浮,实在是个好地方,比我那刚收拾好的景阳宫雅致多了。”
安陵容瞧着她仰着下巴、故作天真的做作样子,心里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了。
她走上前,语气轻柔却带着暗刺:“祺妹妹可真是会说话,难怪皇上喜欢。可见副史大人教女有方,把妹妹教养得这般能言善道。”
一声“副史”直戳祺贵人的心窝子。
她父亲瓜尔佳鄂敏明明已是都察院御史,安陵容偏提她未升迁时的职位,明摆着是在敲打。
祺贵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牵强,手指悄悄攥紧了帕子,却只能强笑道:“多谢和姐姐夸奖,家父的确教过我,待人接物要真心实意。”
嗯,还是以前那个披着美丽皮囊的草包,连装样子都装不周全。
安陵容掩嘴轻咳一声,将眼底的讥诮掩去。
沈眉庄与甄嬛将祺贵人瞬间僵硬的表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心里便明白了安陵容的用意。
这祺贵人刚入宫就急于攀附,若是不先杀杀她的锐气,往后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刚进正屋,一股浓郁的宝珠山茶香气便扑面而来,混着地龙的暖意,让人浑身一暖。
不过片刻功夫,身上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祺贵人仔细嗅了嗅,这香气她分明在皇后宫中闻到过,都是用最新鲜的宝珠山茶供奉,没想到甄嬛只是个嫔位,竟能和皇后用同样的鲜花,看来皇上对她的荣宠果然名不虚传。
“妹妹快坐,别客气。”甄嬛笑着招呼,转头吩咐宫女,“在窗边再添两张软椅,让祺贵人歇歇脚。”
待四人落座,浣碧端着茶盘轻步上前,给每人奉上一盏清茶。
甄嬛知道祺贵人今日上门定有目的,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却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也不知妹妹喜欢喝什么茶,今儿正好备了新到的雪顶含翠,妹妹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祺贵人一听“雪顶含翠”四个字,眸子瞬间亮了亮,捧着茶盏的手指都透着欣喜:
“姐姐当真是得皇上宠爱!这雪顶含翠可是贡品,寻常人家连见都见不到,姐姐竟能随意拿出来款待,真是妹妹的口福。”
“妹妹哪里的话。”甄嬛的笑容看上去既真诚又热切,语气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妹妹头一次来我宫里做客,我自然要拿出最好的茶招待,才衬得上妹妹功臣之女的身份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吹捧,沈眉庄与安陵容坐在一旁,端着茶盏小口抿着,以此压下心头那股说不出的别扭。
安陵容偷偷抬眼瞧了瞧甄嬛,心里暗暗佩服。
这般虚与委蛇的场面话,她竟能说得如此真心实意,这份定力,实在厉害。
茶盏添了一回又一回,祺贵人的目光在屋内扫来扫去,看着墙上的字画、架上的瓷器,故作随意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姐姐得皇上这般宠爱,怎么住的地方离皇上的养心殿这么远?夜深露重的,皇上也忍心让姐姐来回奔波?”
甄嬛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淡然,打了个太极:
“入宫时住处就安排好了,虽说是偏远了些,但我性子喜静,倒觉得碎玉轩这样的地方住着自在,反倒很喜欢。”
天色渐渐擦黑,沈眉庄看了看窗外的暮色,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存菊堂看弘昼了。”安陵容也跟着起身附和:“我也该回去了,晚膳还没预备呢。”
谁知祺贵人却毫无告辞之意,笑着挽留:“姐姐们急什么?我看碎玉轩的月色定然很美,不如留下用了晚膳,咱们一起赏月亮?”
盛情难却之下,三人只好留她在碎玉轩用了晚膳,直到月上中天,祺贵人才带着满身酒气回了景阳宫。
第二日一早,碎玉轩的宫人正洒扫庭院,突然听见院外一阵喧哗。
甄嬛披着外衣出来询问,才知祺贵人竟私下求了皇上和皇后,说自己初入宫闱,想与莞嫔亲近,已获允准搬入碎玉轩的东厢偏殿。
“你们是不知道,她昨日傍晚突然带着宫人搬进来,连个招呼都没打,吓了我一跳!”
甄嬛坐在炕上,懊恼地蹙眉,用银簪拨了拨茶盏里的茶叶,饮了一口冷茶。
“我这碎玉轩本就不大,突然多了这么些人,倒显得拥挤了。”
沈眉庄坐在一旁安慰道:“好了好了,你也别烦心了。左右她既已求了皇上皇后,你便是不乐意也没法子拒绝。她若安分守己住着,倒也碍不着什么。”
安陵容递了块藕粉桂花糖糕给甄嬛,轻声道:“是啊,她住在你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在你眼里,反倒翻不出什么风浪。只是祺贵人与皇后走得很近,皇后的心思咱们至今摸不透,还是多防范着些才好。”
甄嬛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一想到往后皇上来碎玉轩,祺贵人定会黏在一旁争宠,心里就越发烦躁。
她重重叹了口气,转头问槿汐:“祺贵人今儿出去了,还没回来吗?”
槿汐含笑道:“娘娘忘了?祺贵人中午听戏去了,散戏后说要去敬妃娘娘宫里用晚膳,估摸着还得一阵子才回。”
甄嬛点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小允子匆匆进来行礼,压低声音回禀:“娘娘,肃喜来了,刚溜进了祺贵人住的东厢偏殿。”
甄嬛闻言,眼中瞬间亮了起来,神情雀跃中带着一丝冷冽,冷哼道:“这么多天,他总算找着下手的机会了。”
小允子弓着身子,讳莫如深地问:“让不让他下手,全看娘娘的意思。”
“我若不成全他,他如何跟他主子交代?”甄嬛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炕桌,语气带着几分算计,“这出戏,既然开了头,就得唱下去。”
安陵容看着主仆二人的对话,心里约莫猜到了七八分。
肃喜是华妃的心腹太监,定是受华妃指使来做手脚。
沈眉庄却一头雾水,拉了拉安陵容的衣袖:“你们主仆俩打什么哑谜?肃喜是谁?他进东厢偏殿做什么?”
甄嬛转头对小允子吩咐:“你先出去盯着,见火势大了,再带人把他逮住,别让他跑了。”说完,她眸子熠熠闪光地望着沈眉庄和安陵容,语气带着一丝兴奋:“姐妹们,想不想亲眼看看,年世兰是如何自掘坟墓的?”
沈眉庄闻言,脸上瞬间绽开喜色,起身道:“自然想!”
甄嬛拉起两人的手,快步走向内室:“跟我来,从这里能看清东厢的动静。”
碎玉轩虽不大,却处处精细雅致。
主宫的寝殿与东厢偏殿仅一墙之隔,从妆台旁的轩窗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偏殿的暖阁。
三人刚站定,就见偏殿的窗纸上映出隐隐的火光,起初只是一点火星,很快便蔓延开来,火光越来越大,映得窗纸都透着红光。
“祺贵人住的偏殿暖阁与我这寝殿相连,她那儿火势若大起来,我这碎玉轩定然难保,我自然难逃性命。”
甄嬛说着,转身从妆台上拿起一瓶桂花油,毫不犹豫地倒在了梳妆台上的锦布上。
沈眉庄连忙拉住她的手:“这是梳头用的桂花油,易燃得很,你倒它做什么?”
甄嬛眼中闪过一丝紧张,却用力挣脱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声张,转身拿起一旁的烛台,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浓浓的恨意与必胜的把握:
“年世兰派手下来烧我,我虽不害人,却也不能坐以待毙,让人白白害了性命!”
“所以你就要帮她一把,让火势更旺?”沈眉庄看着她决绝的样子,头一次见甄嬛如此狠厉果决,不由有些吃惊,却很快明白了她的用意。
甄嬛脸上露出一丝痛快的笑意:“算是借花献佛吧,让她的人亲手点燃这场火,也好让皇上看看她的狼子野心!”
沈眉庄接过烛台,眼神变得坚定:“好,要做戏就做足全套,我可不想再给她留任何生路!”
说着,她毫不犹豫地将烛火凑向了洒满桂花油的锦布,火苗“腾”地一下窜了起来。
安陵容站在一旁,看着跳动的火光和两人决绝的侧脸,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重来一世,她格外珍惜自己的性命,此刻看着越来越旺的火势,双腿竟有些发软,害怕有个万一,火势失控,她们三人都会交代在这里。
可看着甄嬛和沈眉庄坚定的样子,她一步也挪动不了,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任由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火舌很快吞噬了锦布,顺着梁柱向上蔓延,房梁发出“噼啪”的断裂声,眼看就要坍塌。
宫人们的呼救声、救火的铜锣声此起彼伏,三人这才在宫人的掩护下,被“救”出了火场。
安陵容看着沈眉庄手臂上被火星燎出的红痕,心里一阵发颤。
这是她头一次见沈眉庄如此狠绝,为了让年世兰彻底被处死,竟不惜让自己受伤。
这深宫的残忍,有时候从不在肉体的折磨,而是能将原本单纯美好的人,逼成连自己回头想想都害怕的样子。
火势被扑灭后,肃喜被当场擒获,在严刑拷打下供出是受华妃指使,要烧死莞嫔和祺贵人,嫁祸祺贵人初入宫闱不懂事,用火不慎。
人证物证俱在,皇上震怒,下旨将华妃打入冷宫。
年世兰被废为庶人,囚禁在冷宫的那几日,皇后派人送去了自尽的白绫、毒酒,她却一样都没用。
据说她被押入冷宫时,依旧昂首挺胸,骂声不绝,最后一头撞死在了冷宫的石墙上,带着她最后的骄傲和无尽的悲凉,惨烈地离开了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华妃的丧礼办得极其潦草,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没几日,宫中又传出消息,曹琴默也殁了,据说是“突发恶疾”,临终前将温宜公主托付给了端妃。
安陵容听闻消息时,正在延禧宫调制香料,闻言只是淡淡叹了口气,心里只觉得讽刺。
曹琴默一生为了温宜公主蝇营狗苟,不惜背叛华妃,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原以为能换来女儿的锦绣前程,却终究没能善终。
倘若她泉下有知,自己的女儿日后会被将门之女出身、最终晋封皇贵妃的端妃收养,一生安稳,会觉得自己死得其所吗?
可惜曹琴默永远不会活过来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安陵容常常自问,在这深宫里步步为营,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活下去,还是为了那些所谓的恩恩怨怨?
她自己,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