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与人心

下午五点三十五分，我坐回办公桌前，窗外的光斜得透进来，打在桌面的公文堆上，一半明、一半暗。

茶杯里的水还温着，白瓷底下浮着几片茶叶，随着桌角微震，一点一点转圈。

群福站在门边没进来，只说：「李县长，我去食堂帮您看一下晚上有什么菜，您要是不下馆子，就回来吃？」

「行。」我没抬头，继续看手上那份招商进度表。

这张表是侑成刚从县委办拿来的——是县里重点在谈项目汇总，每一行都标示着项目名称、投资金额、牵头部门、进展情况、问题简述。表面看是资料，实际上是一面镜子：谁站在哪里，谁想搞事，谁在扯皮，都写得明明白白。

我扫到第七行，眉头轻轻皱起：新立村智慧田项目牵头人填的是“胡新民”，也就是今天会议上坐在我右手边那位常务副县长。

这个人我来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讲话中规中矩，微笑稳得不动声色，开会不插话，资料却最齐。他几乎把整个招商体系揽在手里，不管是农村的还是工业园区的，名字都挂着他的。

我合上档案，靠进椅背。

门轻轻被敲了两下，侑成进来，手上拿着新打好的简报：「今天下午几个点的情况我整理出来了，重点项目我放在红框内，基站、乡道、数据造假问题都单列备注。明天您要是去市里开会，我再提前补两张投影片。」

我接过简报，翻了几页，语气平淡：「新立村这项目，胡新民是怎么牵头的？」

「这个……我问过招商办的人，他说去年下半年那家公司刚来长兴时，是胡副县长亲自带他们去看的地，后来县里开会没正式拍板，但资料就这么填上了。」

我冷笑了一声，声音压得很低：「‘没正式拍板’？那他真是越俎代庖。」

侑成没接话，只站在那里等我看完。

我问：「你觉得他在防我？」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单纯的‘防’，而是想把这些核心项目揽在自己手里，把您自然边缘掉。就算您管农业、招商，他也能让您变成纯监督角色。」

我吸了口气，茶杯递过去，他接了过去添了水，热气又升了起来。

我沈声说：「从明天起，把智慧田那个项目单独拉出来，归到我直接跟进的专案清单里，你整理资料时要注意措辞，所有简报上都写：‘李县长现场调研指示’。该留下笔墨，就留下笔墨。」

侑成马上点头：「我明白了。」

我说完这句，忽然看了他一眼：「今天辛苦你了。你不比我轻松。」

他笑笑，语气轻松下来一点：「也还好。你走的是主政路线，我要是帮不上忙，以后就没法跟人介绍自己是‘李县长的联络员’了。」

我没说话，只是望着他那张带着点疲倦却仍然一丝不苟的脸，忽然想起他第一次给我做材料时，也是这种神情，稳、静、干净。

—

晚上六点五十分，群福把晚餐提了上来，是他从食堂后厨特地打的：虾仁炒蛋、炒空心菜、红烧肉、豆干炒毛豆。

「李县长，红烧肉我挑了最瘦的那几块，汤我没让他们放味精。」

我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汤里加味精？」

他站在餐桌旁，淡淡地说：「我看您第一天喝汤时，喝一口就没再碰，我猜的。」

我看着这张沉稳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人嘴不多，但眼很细。

「你这人，是不是以前做过不只司机的事？」

他顿了顿：「以前跟着一位领导跑过基建项目，那会儿人手少，我既开车，也帮忙盯材料、跑报价，算是跟着学了点。」

我点点头：「这样挺好。你这性子，看似稳，其实不简单。」

他也不谦虚，只笑了一下：「我就想把事情办好，别给您添乱。」

—

晚饭后，办公室里只剩我们三人。

侑成坐在沙发上核对明天的行程，我在桌边翻阅简报，群福在门口把茶水换成了柠檬水，又抽空把外面走廊地上的泥脚印擦干净。

八点十分，县委办送来一份红头文件，通知我后天上午赴市里参加一场重点项目推进会，与会的还包括市领导与所有县区分管副县长。

我拿着那纸文件，轻声说：「这是上面给我露脸的机会。」

侑成听懂了：「那我明天把智慧田的所有材料做成一份简报，带过去？」

我看着他，眼里一片平静：「不只带过去，我还要在会上讲出来。要让全市知道，这个项目是我抓的，是我在推的。」

他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明亮：「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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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越来越深，我一个人坐在书桌后头，把那张招商表又翻了一遍。这个县不大，事情也不复杂，但人心是最难测的。

有些人会在桌面下伸手，有些话只能在烟雾里说清。

可不管这局怎么走，我知道一件事：只要我能撑得住场，就没人能把我架空。

我慢慢合上手里的文件，轻声说了一句：

「我们该翻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