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知意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攀爬着最后的石阶。肺腑间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泪水模糊了视线，又被疾风吹干，留下刺痛的痕迹。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只剩下“师父”两个字在疯狂撞击，那个“去”字如同魔咒，驱使着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终于，她踉跄着扑上了目天台那宽阔、冰冷的石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目天台中央，没有想象中肃穆的聚集，没有其他师兄的身影。只有一片死寂。
她的师父，那位鹤发银须、眉眼如星月的翠虬山山主，静静地盘坐在那里。晨光温柔地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癯的轮廓，却无法再为他苍白的脸颊染上一丝血色。他双目微阖，神色安详得如同只是陷入了最深沉的冥想，但周身却已没有了半分生息，如同与这亘古的山石融为了一体。
“师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呼喊撕裂了山巅的寂静。木知意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她重重地跪倒在地，碎石硌得膝盖生疼也毫无所觉。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颤抖的手伸向师父冰冷僵硬的手腕，指尖触到的，是比昆仑寒玉还要刺骨的冰凉。
“师父…您醒醒…您看看意儿啊…”她抓住师父的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泪水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石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巨大的悲伤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淹没。那个总是对她格外疼爱、会无奈地纵容她小性子、会在师兄责罚她过重时板起脸训斥师兄的师父…真的不在了。
就在她哭得肝肠寸断、心神俱裂之际，异变陡生！
师父盘坐的身躯周围，空气骤然扭曲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凭空而生，如同沉睡万古的巨兽睁开了眼睛。那朵原本被师父托付给池奕惑、隐于他身的青云，猛地从虚空中挣脱出来，迎风暴涨！
青云翻滚沸腾，不再是温顺的云气，而是爆发出刺目的青紫色光芒！云气疯狂涌动、凝聚、拉伸，发出低沉而威严的龙吟之声，震得整个目天台都在微微颤动！眨眼间，一条由纯粹灵力构成的、半虚半实的巨大龙影昂然现世！它身长数丈，鳞爪虽未完全凝实，却已初具神龙之形，青紫色的电光在它虚幻的鳞片间流窜跳跃，发出噼啪的爆响，一股狂暴、原始、仿佛要撕裂苍穹的力量轰然爆发！
“吼——！”
龙影仰天长啸，声震四野！狂暴的灵力风暴以它为中心席卷开来，目天台上的石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细小的碎石被卷上高空！那龙影似乎刚刚挣脱束缚，充满了野性和不安，巨大的龙首转动，闪烁着青紫电芒的竖瞳，竟带着一丝茫然和凶戾，扫视着这片天地，最终，锁定了距离它最近的、正伏在师父遗体旁恸哭的木知意！
那目光，冰冷、探究，带着不属于凡尘的威压！
“知意！躲开！”一声焦灼到极点的暴喝自身后响起！
木知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异象和那冰冷的目光骇得魂飞魄散，哭声戛然而止，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龙影喷吐的气息带着毁灭性的灼热！
就在那巨大龙首带着试探性的凶戾，朝着她微微俯冲下来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撕裂风暴的黑色闪电，带着决绝的气势，猛地从侧面扑至！
是池奕惑！
他一把抓住木知意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狠狠将她从师父遗体旁、从那龙首的阴影下拽开！动作粗暴至极，没有丝毫怜惜。木知意被他拽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手肘擦过粗糙的石面，火辣辣地疼。
池奕惑根本无暇顾及她的狼狈和疼痛。他一步踏前，用自己的身体将木知意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直面那条因受到惊扰而显得更加躁动、发出威胁性低吼的狂暴龙影！
他手中没有武器，只有师父留下的那枚白玉药瓶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周身灵力疯狂涌动，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一股同样强大、却带着守护意志的凛冽气势轰然爆发，与那龙影的狂暴威压狠狠撞在一起！
“退下！”池奕惑对着那巨大的龙影厉声喝道，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强行压制的惊悸。他额角青筋暴起，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那双青紫色的龙瞳，寸步不让。
那龙影似乎被他的气势所慑，巨大的身躯在空中盘旋扭动，青紫电光闪烁不定，发出低沉的、充满困惑和暴躁的龙吟。它庞大的头颅微微歪了歪，竖瞳中凶戾稍减，竟奇异地流露出一丝如同幼兽般的懵懂和对池奕惑身上某种气息的……熟悉感？
池奕惑不敢有丝毫松懈，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他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木知意压抑的、恐惧的抽泣声，感受到师父遗体冰冷的温度，更感受到眼前这由山祖仙骨所化、关乎翠虬山存亡、却又如此桀骜不驯的子龙所带来的巨大压力。师父的嘱托言犹在耳——“你师妹与此龙，缺一不可，弃一不行”！
他不能退！一步也不能！
龙影在空中不安地盘旋着，青紫色的电光时强时弱，似乎在犹豫。池奕惑周身散发的守护意志和那药瓶（承载着师父最后气息）隐隐散发的熟悉感，让它本能地感到一丝亲近，但初临世间的狂野与力量又让它躁动难安。
木知意蜷缩在池奕惑身后冰冷的地面上，手肘的剧痛和方才濒死的恐惧让她瑟瑟发抖。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视线越过师兄挺拔却紧绷如弓弦的背影，看到的却是那条在师兄厉喝下显得有些迟疑、甚至带着点无措的巨大龙影。那青紫的竖瞳中，凶戾之下，竟仿佛藏着一丝……委屈？
她心中蓦地一悸，一个荒唐却清晰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这龙……怎么像极了小时候闯了祸被师兄凶了之后，又害怕又委屈的……财枝？
这荒诞的联想让她混乱惊恐的心绪出现了一丝奇异的停顿。她下意识地看向师父安详的遗容，又看向前方与狂暴龙影对峙、如临渊岳峙般守护着自己的大师兄。
师兄的背影，在这一刻，显得如此高大，却又……如此孤独。
池奕惑并不知道身后师妹内心的震动。他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眼前这头随时可能暴走的灵物身上。他尝试着放缓了一丝语气，带着一种引导幼兽般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安静。”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龙影的低吼。
奇迹般地，那巨大的龙影盘旋的速度慢了下来，周身暴烈的电光也收敛了几分。它巨大的头颅又歪了歪，青紫色的竖瞳紧紧盯着池奕惑，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命令。那懵懂又带着点委屈的神态，与它庞大恐怖的身躯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池奕惑心中稍定，知道师父的气息和自己的态度起了作用。他缓缓地、极其谨慎地，向那龙影伸出了没有握着药瓶的左手，掌心向上，做了一个安抚和引导的动作，同时将凝聚着师父遗泽的药瓶气息微微外放。
“回来。”他沉声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呼唤一个走失的孩子。
龙影发出一声低低的、近似呜咽的龙吟，庞大的身躯开始缓缓收缩，青紫色的光芒内敛，狂暴的气息如潮水般退去。它不再盘旋，而是如同倦鸟归巢，庞大的虚影化作一道凝练的青色流光，带着一丝依恋和不舍，再次投向池奕惑，最终没入他体内，消失不见。
目天台上的风暴骤然平息，只剩下呼啸的山风，和被摧残得一片狼藉的石坪。
池奕惑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一晃，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他缓缓收回手，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刚才的片刻对峙，消耗的心神和力量远胜一场大战。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心中的余悸，这才转过身。
木知意还跌坐在地上，手肘擦破的地方渗出血丝，脸上泪痕交错，头发凌乱，狼狈不堪。她怔怔地望着他，眼中是未散的惊恐、巨大的悲伤，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池奕惑的目光扫过她擦伤的手肘，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心疼，但随即被更深的沉痛和责任覆盖。他没有走过去扶她，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斥责她的莽撞。
他只是站在那里，山风吹动他墨色的衣袍，身影在师父遗体和劫后余生的师妹之间，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沉重。
他看着她，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沉重，一字一句，如同烙印：
“木知意，师父走了。从今往后，翠虬山的担子，你和我，谁也逃不掉。” 他的目光锐利如初，却少了平日的苛责，多了不容置疑的托付，“收起你的眼泪，也收起你的任性。你该长大了。”
这句话，比任何戒尺荆条都更重，狠狠地砸在木知意的心上。她看着师兄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坚冰般的决心，看着师父安详却冰冷的遗容，再想到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和师兄以身为盾的守护……
巨大的悲伤再次汹涌而来，却不再仅仅是失去师父的痛。这一次，还夹杂着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对师兄沉重负担的茫然，以及一种被猝然推入成人世界的冰冷和窒息感。她张了张嘴，想哭，想质问，想反驳，却发现喉咙被堵得死死的，只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池奕惑不再看她，他转身，朝着师父的遗体，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跪了下去，深深叩首。挺拔的脊梁在这一刻弯下，承载着山岳般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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