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十字路口】送给各位
严浩翔睁开眼时,宿舍是灰的。晨曦尚未透入铁床护栏切割的窗户,而枕边的手机屏幕却醒着,映亮他朦胧的瞳仁——那个与贺峻霖共享聊天框的界面,像结了冰一般,最后一条信息孤单单、沉甸甸地嵌在底部:“保重”。他几乎能感到指腹下冰冷机身的轻微震颤——或许又是错觉罢。心脏在胸腔中不规律地跳动着,倒与桌上的闹钟在寂静中顽强奔走的节律声叠在一起。这空寂无人的四人间,终于也成了独自囚困他的窄圈。
他翻身下了床,赤裸的脚趾踩上冰凉的地砖,触碰到那枚遗落在门框边的陈旧槐树叶片。故乡的古槐树下,他与贺峻霖刻下名字的那个清晨。严浩翔俯拾起叶子,指尖摩挲过干瘪的筋脉,恰似摩挲着一段尚未风化殆尽、却早已与骨骼一同冰冷剥离的年少。窗外风声掠过,恍若谁曾低声的叹息:“看这棵老树,年年这样落着叶子。”那声音熟悉如同昨日,严浩翔心口抽缩了一下,抬眼望向宿舍窗外——一棵同样枝干虬结的老槐正伸展着枝叶在风里摇荡,却分明不再是故乡旧院墙角里,那棵刻着他们共同姓名的老树。时光终究还是将树影推远成了陌生的模样。
那时严浩翔最熟悉贺峻霖的笑。少年人总没由来的快乐,他们两人一起攀上那棵老槐树顶枝桠时,贺峻霖会得意而明亮地晃着双脚笑。槐花簌簌地落下来,粘在贺峻霖浓黑的睫毛上:“你看呀,严浩翔,它们也喜欢我呀!”
树影摇曳,在两个孩子身上织就温柔的花纹。严浩翔悄悄伸出手去,指尖刚刚拂去对面眼睫上的细小花瓣,又悄悄收回衣袖里——隐秘的动作被树影斑驳覆盖,唯有耳垂悄然染上微烫。
夏日午后的阵雨来得突兀。他们缩在粗大树干的凹陷间避雨,四周水帘倾泻下来,雷声遥远地滚动着。贺峻霖忽然指着那在雨水冲刷下挣扎着显露在地表的根系,神情专注而清澈:“咱们就学它扎根,长长久久在一起吧。”
少年时代,连约定也是郑重其事的,以泥土作证,用树根盟誓。两人虔诚地俯身挖开湿润的泥壤,严浩翔甚至翻找出一块有棱角的碎石。贺峻霖在他身边看着树枝划破手指也不退缩的少年,他眼里映着树影筛下的碎光,却抿紧了唇沉默着,最终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名字刻在粗糙树皮之上“严浩翔”。严浩翔也仿照在下方刻下“贺峻霖”——一个拙朴的双子树碑。那一刻雨水清凉如约,字痕新鲜赤裸——当时他们分明以为刻痕足够深了,深过他们短暂的一生。
雨水最终停下,阳光重新普照,地面蒸腾起薄雾。他们不约而同仰起头时,雨珠从槐树新洗的枝叶间垂落,猝不及防砸在面颊上。严浩翔的笑声清越,贺峻霖在身旁笑着递来带着体温的手帕——那点微不足道的温热洇入凉透的指尖,如烙印般长存。
北方的冬天是严酷的。一个暮色苍茫的冬晚,严浩翔疾步走出图书馆的暖气,风雪便毫不容情地呛进肺腑。手机在口袋里闷震,亮起的屏幕上是他最熟悉的备注名。他接通电话,对方却只是沉默着。严浩翔脚步放慢了,风雪在耳畔愈发嚣张,而他似乎听到了一种更为锐利的沉寂之声。
贺峻霖的声音穿透寒风,却像隔了层厚厚的毛玻璃:“我们……我们之间,好像不真实了。”话语被风雪卷散,严浩翔停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那被灯光与飞雪交织的世界霎时间凝固又虚化。他握紧手机的手指冻得发麻:“贺儿…你怎么了?”
“……严浩翔,我一直追,可你的脚步太快了。”风吹打着听筒,那声音也仿佛在风中颤抖,“我们,停在这里好吗?”
严浩翔屏住呼吸,冷气却沿着气管一直冻入肺部,身体里仅余的声音是血液撞击着耳膜。他甚至忘记了寒冷,只是举目四望。图书馆门前那棵瘦高的树突兀地站在风雪里,枝桠落着薄雪,突兀而孤寒地立在那里——树一直就在原地站着呢。
“知道了,贺儿。”严浩翔听见自己的喉音艰难滚动着,压过了雪片撞碎在脸上的细微声响,“……保重。”
对面传来贺峻霖短促抽气的声音,风雪骤然灌入未关紧的车门缝隙,仿佛一声被迅速吞噬的呜咽。严浩翔举着电话不知多久。终于再无声息,雪花覆盖了脚下的路。
后来严浩翔收到过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贺峻霖的身影被风雪模糊,单薄又坚定地站在铁轨边。他望向照片尽头模糊的远方,那里横亘着伸向截然不同方向的轨道分岔——就像他和严浩翔不可逆转的人生轨迹。照片背面,几行铅笔字清晰分明:“严浩翔,它替我等下去了。” 那棵树一直固执地站在原地,代替那年在校园风雪里迷路的孩子眺望着故地——树终归是比人执拗的。严浩翔垂头看照片背面墨黑的地名与灰白的雪痕,心脏迟钝地痛了一下,既没有惊天动地,却持续地不肯愈合。
大学城冬季的黄昏是严酷的。严浩翔赶赴校外兼职的路上,一场毫无预兆的车祸将他抛出了生活的正轨。
清醒后的病房,空气中有消毒水的冰冷气味。他挣扎着试图移动身体,目光下移——棉被平坦地落在应该属于双腿的位置,空无一物。身体深处残存的感觉像断了的琴弦,颤动着却毫无回响。贺峻霖在遥远陌生的城市,而他连贺峻霖的名字,如今都虚弱得念不出声了。
医院的康复期漫长而寒冷。严浩翔第一次坐着轮椅去看那棵刻着彼此名字的槐树时,是一个格外料峭的初春。春寒尚在树皮上凝结湿意,他缓缓转动轮椅,骨节分明的手一寸寸拂过树身——掌心却只触到粗糙树皮上毫无温度的沟壑。昔日嵌入血肉的深刻承诺,竟这般轻易被树沉默的膨胀所吞噬覆盖。
“在等谁呢,孩子?”一个裹着棉袄的老人坐在附近石凳上。
严浩翔没有抬头,目光久久缠绕着树干上无言的刻痕处,手指却悬停在那里。良久,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胸腔底部艰难地挤出来:“一位……已经失散的故友。”
老人目光在轮椅和他悬垂的袖管上沉默停留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
严浩翔开始艰难地学着坐稳轮椅操控方向;他用僵硬的手指尝试夹菜,汤饭便洒得满桌狼藉。康复中心的镜子反射出他额角撞击留下的深红疤痕,狰狞地横亘在记忆里微笑的脸庞上。那晚他闭眼试图入睡,脑海里却浮现出老槐树上那双少年刻下的名字,深痕如同刺入自己灵魂的旧伤——原来刻字如此深痛,消泯却无声无息。
在那些漫长如永恒的日子里,他总会梦见那条冬雪中的分岔路轨。梦中的自己坐在轮椅上停驻于交汇口;贺峻霖依旧站在风雪迷蒙的另一端,神情模糊如旧照片。然而这一次,两条雪轨之间裂开的鸿沟深不见底,贺峻霖身影忽而扭曲、溶解,随即化作千万片破碎雪屑,被卷进空洞的风暴里——每次严浩翔都试图呼喊,但干枯的喉管灌满风声。
故乡的槐树终于又到了浓荫蔽日的季节。严浩翔再次转动轮椅来到树下,树影沉默地投映在他膝盖和膝下的轮椅踏板上,显得沉重而真实。他缓缓摊开自己那封未曾寄出的信:
“贺峻霖:
此信无法抵达你手。
多年之前冬夜诀别时,你曾说害怕追不上我。当时我不懂其意,如今我早已停下脚步,却又与你失落在不同的道路上。
……我们如同被时光错置于人世两端的孩子,终于各自背对背行走。纵然我仍时时忆起槐树下初尝的刻痕之痛,恍然惊觉,生命中的聚守与分离,早已深深镌刻进比那棵树皮纹理更缄默的年轮之中。”
严浩翔停下来,无声抚着轮椅扶手冰凉的金属边缘。
“我们无法重刻那年少的名字,然而共享过的同一段心跳,总还存活于我胸腔内残缺的律动里。即便此刻我们已是互不相涉的两棵独树,可那段共同生长的根系——它早已深植于同一片泥土的最底部。贺儿,这大约就是我们的结局,但根系相连的部分,是连枯荣都不能磨灭的。”
严浩翔写完最后一个字,将信折叠好,小心翼翼地压在槐树虬结的根部,覆上一块沉重的石头。他最后抬眼看了看头顶的槐树枝叶,那绿叶交织的天空间隙,光温柔地投射下来。他重新扶住冰冷的轮椅金属手柄,驱使轮子转动,渐渐驶向未知的远处——只余他身后那老槐投下的巨大浓荫,如他心底那个巨大的空洞,将书信连同石块的沉影,一并温柔又冷峻地笼罩其中。
槐树荫蔽之下,我们的影子曾经在树缝漏下的光斑里摇曳嬉戏;如今我独自离去,轮椅却依然携裹着碎光碾过落瓣与泥土。树根仍在黑暗中执拗而安静地延伸,仿佛替我默默确认了那句不曾说出口的信誓——那曾刻入骨血又终被树皮覆盖的,不是轻率的承诺,是我们注定只能同程半路的少年光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