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滑过会议桌面时,贺峻霖想起那个送他金丝眼镜的人。
新总监恨透了那张脸——那个叫展逸文的负心人。
所以当那个叫严浩翔的模特出现时,所有人都等着看戏。
可当对方抵着他耳垂说“别动,让我抱一会”那瞬间——
贺峻霖发觉自己二十二年筑起的心墙正在崩塌。
纸片滑过冰冷的会议桌面,竟像一片被秋风卷离的叶子,打着旋,落得悄无声息。贺峻霖的目光虚虚落在那里,焦点却涣散,被勾回一个陈年的午后。也是这张桌子,也曾有双年轻炽热的手,郑重地将一副金丝无框眼镜放在他掌心。光线在那薄薄的金丝框上跃动,仿佛镀了层温暖的蜜,直烫进他胸口去。青年展逸文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响在耳边:“阿霖,让它替我陪着你……”——那承诺的余温还在,说话的人,却早已成了他胸口一道愈合不了的裂伤。这许多年,这眼镜架在鼻梁之上,成了习惯的一部分,沉甸甸地提醒着某些面目模糊却又顽固盘踞着的旧事。
座中的人,贺呵呵、唐新,面孔都有些僵。目光追随着那片失重的照片最终停下,上面年轻男子的轮廓明朗清晰——深眼窝,薄嘴唇,一种与世无争的俊美。会议室空气凝滞了,只有空调沉闷的喘息和贺峻霖自己那点极力按捺却仍显突兀的吐息声。他们皆知新上任不久的贺总监,心头最刻毒的烙印,恰恰是这张脸。那个叫展逸文的男人,带着海誓山盟轻易离去,从此名字成了新总监不愿吐出的荆棘,那张脸更是刺穿旧日温柔又灼伤如今的冷酷符咒。
当深度发觉送来这位面容酷肖展逸文的新模特严浩翔的资料时,一场围猎便在沉默里悄然布好。贺峻霖抬了抬手,想抹去眼底一丝被照片勾起的波澜,动作生硬地像是提线木偶,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严浩翔,二十二岁。” 他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似冰锥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深度发觉新出的模特……找,仔细找!我要你们挖地三尺。” 他的恨意此刻就是猎食者眼里的绿光,明明白白地悬在众人头顶。
这“恨意”沉重而精密,像一根坚韧的丝,绕着他心腔里那点残存的模糊轮廓织就,连他自己也辨不清经纬,唯独无法再容忍那轮廓之外竟会有如此逼真的仿制品闯入现实。
门扉被谨慎扣响,三声,间隔均匀。张专员探身进来,一脸虚浮的笑纹。“贺啊……”问候像是卡在喉咙里吐出的生硬木屑,干涩地滚动着。他如何愿意走进这风暴眼中心?头顶那间办公室里,伍扬玩味的目光和陈泗旭无声的注视,是推着他前行的无形巨掌。前总监来探望新总监的戏码,终究要在逼仄的空间里上演。
贺峻霖甚至没去看张专员的脸,只觉那声音刮擦着紧绷的心弦。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手背撞到桌面未收起的文件夹,哗啦一声轻响。与此同时,指尖探向鼻梁上那熟悉的微沉弧度,轻轻一摘——那片清明的薄金便离开了位置,落在掌心,冰凉的、属于旧物的温度。
而门口的光影里,一个身影被张专员生硬地向前推搡而出,挡住了门外走廊浑浊的光线。
仿佛时光的魔术师,在那骤然变化的光影中撤换了一个布景——新登场的人眉眼唇齿全然是贺峻霖心头从未消散的旧刻痕。贺峻霖觉得喉舌间猛地发堵,像被塞满风干太久的砂砾,粗糙地摩擦着每寸知觉。心脏在肋骨下沉重地一下撞击,接着是近乎慌乱的一阵失速。为了维持呼吸的频率,他死命地咬住下唇内壁的一点软肉,齿痕深刻。然而,那被推进的身影跌撞着稳住,脚步乱了章法,竟径直向前扑来,躯体的重心完全倾倒,一个无可挽回的失重趋势——
热。滚烫的,带着年轻生命搏动节奏的实体,无可抗拒地撞入贺峻霖几乎冻结的身躯。陌生的香水尾调裹挟着一股极其遥远的、属于汗水的酸涩。贺峻霖想也不想就绷紧臂膀要将这沉坠的躯体推开,这躯体竟有着石雕般无法撼动的分量。推拒的手停在半空,成了僵硬的姿态,五指无助地张开又蜷缩。
就在此时,一个温热细小的气流刮过他的耳廓,钻入耳道深处:“别动……”这声音如此低哑、模糊,被耳鼓微弱的震动放大,却裹挟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奇异指令,“让我抱一会。”
这句呢喃像一剂滚沸的钢水,猛地注入贺峻霖冰封的躯壳里!某种东西碎裂了,是经年累月精心构筑的堤防,抵挡着记忆洪水与痛苦侵袭的铁壁铜墙。顷刻间,无数细小却不容忽视的裂痕在冰冷的壳上蔓延、扩张,发出细微到近乎无声、却足以让灵魂震颤的崩裂之声。他几乎站立不稳。
张专员喉咙里悬着一个惊呼的音节,在舌尖上凝结成冰晶。会议室里那点细微的、如蛛网般悬挂着的喘息声也尽数冻结。预想中的风暴——那属于“川渝小辣椒”的炸裂雷霆——竟迟迟未曾劈落。这沉默不是平息,是暴风眼中心那种令人窒息、心胆欲裂的真空。贺峻霖的指关节惨白一片,微微的颤栗沿着神经末梢从指尖迅速传递到整个臂膀深处。他深深地吸气,喉骨艰难地滑动了一下,仿佛正吞咽一枚炽热粗粝的巨大苦果。那些他以为早已在尘封箱底、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流露的脆弱,此刻竟被这突如其来的相拥激得汹涌起伏。
推开那人时,贺峻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的雾瘴,越过严浩翔此刻年轻明朗的肩膀,投向一处虚空中并不存在的旧日身影——他是不是该有这个高度?眉骨之下该是这样的弧度?胸膛抵靠过来的感觉,该是……这般陌生却又隐约吻合旧痕的触感么?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正无声而剧烈地燃烧着。
许久,贺峻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从一片空旷中挣扎浮起,带着一种过分用力后的微微喑哑,字字吐出时干涩得像粗布摩擦:“我看见了个……”他停住了,舌尖无意义地舔过同样干裂的嘴唇,像是要确认这句话本身是否存在,然后才续上,音调干瘪得失去所有色彩,“我认不到的人。”
会议室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化不掉胸腔里那团火炭般的灼热。张专员盯着那张酷肖展逸文的脸,表情复杂得如同被揉皱了的旧报纸。贺峻霖忽然猛地一摆手,那姿势带着几分疲惫与强硬的驱逐意味,似乎要挥散空气中无形的尘埃,也挥散掉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拥抱余温。
门被拉开又带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那场被沉默填满的意外交锋终告落幕。
贺峻霖却只是伫立在会议室冰冷的窗边,目光越过重重钢筋水泥的森林,投向暮色渐染的浑浊天际。背后隐约传来唐新和贺呵呵刻意压低的交流,听不清具体字句,却能清晰地捕捉到那股小心翼翼地试探气氛。城市天际线在他瞳孔里扭曲变形,像是沉在油腻杯底的幻影。他终究还是慢慢抬起手,动作迟滞得仿佛经历漫长疲惫的跋涉,指尖最终又触碰到那个早已熟悉、微带体温的金属框架,缓慢而珍重地将它重新架回鼻梁之上。世界似乎瞬间又被那薄薄的两片镜片整理切割,重新拉回到一个可以理性辨析的距离和硬度——像是一种执拗的归位。
“笃笃——”
敲门声沉闷而间隔分明地响起,像用锤子将现实钉入残存的迷梦。贺峻霖猝然回头,眉心聚拢一丝被惊扰的不悦薄霜。
门无声地滑开一线。走廊幽暗的光线下,陈泗旭斜倚门框的身形显出几分莫测轮廓,姿态从容悠闲得与周遭压抑的空气格格不入。贺峻霖看着他嘴角那点仿佛用刻刀雕出的笑意,心脏猛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张专员下意识后撤半步的动作被陈泗旭收入眼底,他眼中那点玩味便更深了些。
“啧,”陈泗旭的嘴唇轻启,发出一个带着清晰齿音的气声,像在掂量一件待估之物。他目光扫过贺峻霖脸上金丝眼镜那微弱的反光,“差点说了粗口。”他慢条斯理地站直身体,目光从贺峻霖微微绷紧的脸侧扫向整个会议室空间,“我自然晓得你想要什么,”他向前踱了一步,皮鞋踏在合成地毯上声音低沉模糊,“贵司……收益总归需要添把柴火,不如……” 他刻意地顿了顿,抛出一个悬垂在半空、意义不明的钩子。
空气像凝固的凝胶,沉甸甸压在每个人肩上。
贺峻霖双手插进西装裤口袋,这个动作掩饰了指尖在衣料深处骤然收缩的痉挛。他挑起半边眉毛,视线锐利地穿透镜片,钉在陈泗旭脸上。粗糙的指腹却同时无意识地、重重地揉捻着自己一侧的太阳穴——那个地方突突跳动,像有一枚嵌入血肉的滚烫钉子。
一番冗长而绵里藏针的拉锯终于结束。陈泗旭像来时那样从容退去,门合拢的轻微碰撞,听在贺峻霖耳里犹如沉重的休止符敲响。
“砰!”
会议室一角无辜的纸篓应声翻倒,几团废纸狼狈滚出。“这个陈泗旭……”贺峻霖胸膛起伏,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凌,“真不愧是伍扬后面那条不声不响咬人的狗!主意竟打到我们锅里来了!”他急促吸了口气,声音因愤怒被扭曲得更锋利,“说什么各自发展,互不打扰?倒还要我们把烫手的‘料’挑出来给他们先看?”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剐过站在旁边一脸担忧的唐新和贺呵呵,“他妈的!我们就是靠扣着这些捂着这些才能活着!懂不懂?”
那点被强行压下的、由严浩翔身上搅起的浑水和被陈泗旭彻底点燃的怒火在他血管里灼痛地奔流。唐新下意识想去拍他的肩头安抚,手伸到半途又讪讪地垂下。“别气,别气,当心……当心身子。”他干巴巴地劝着,话语在震怒的余波里显得苍白无力。
贺峻霖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厌弃的“啧——”,那股郁结的燥怒几乎要破腔而出。可他接下来的话被一阵异常清晰的敲门声截断了。
笃。笃笃。三下。节奏不缓不急,带着一种冷硬执着的穿透力,绝非张专员或陈泗旭之流惯常的敲法。
门开了很小一道缝隙,并未完全推开。
门外站着那个人——严浩翔。
白炽灯清冷的光泻下,清晰地勾勒出他眼窝的深邃轮廓和下巴清晰的线条。这陌生的脸庞却偏偏唤起他灵魂深处一个痛楚的烙印。贺峻霖眼神骤然一沉,如同冰湖被凿开一孔,底下不知潜藏着什么汹涌的暗流。周遭的空气瞬间绷紧,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皱了。
未待对方开口,贺峻霖一步上前,猛地攥住了严浩翔的手腕,力道大得指节根根暴起。严浩翔似乎轻微一震,却没有挣脱。贺峻霖几乎是拖着他,沉默着穿过明暗分界的过道阴影,走向远处一处冷清的茶水间角落——那里只有清洗槽幽幽反射着高处逃生标识黯淡的绿光,像是通向另一个未知空间的甬道口。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响,单调、突兀,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他自己摇摇欲坠的根基之上。
茶水间窗子开着半扇,暮色更深了,楼下细密的城市喧声渺远地升腾上来。窗边残留着某次会议后遗漏的几片茶叶,焦脆地蜷缩在桌面水渍干透的印痕里。
贺峻霖猛地转身,背对那片脏污的碎窗暮色,影子被顶灯拖得扭曲狭长,笼在严浩翔身上。他紧紧盯着那双眼睛,那里面倒映着灯光和他自己紧绷到变形的脸孔,还有……一些深不见底的漩涡。那个疑问,那个从第一次看见照片就在心尖上翻滚灼烧、几乎要将他烧穿的疑问,终于冲破层层堤坝,带着浓烈的焦糊气息,劈向静默中的严浩翔:
“你!到底是谁?”
严浩翔的神色没有波澜。他甚至似乎轻轻吁了口气,唇形极细微地翕动了一下。然后,那只未被攥住的手探向自己白衬衫左侧微微隆起的胸袋。
动作极其缓慢——仿佛在拉开一场漫长戏剧的幕布。他的指尖拈出的,不是名片,而是一包极其普通的红色南京牌香烟,与这茶水间简陋的环境倒是契合。他随意地抽出一根,烟体在昏暗的光下泛着纸的惨白。
啪嗒。
细小的清脆爆裂声响彻寂静。火苗从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口瞬间窜起,猛烈而短促地跳动了一下。那猩红灼热的光点骤然舔舐上他微垂的眼睑,随后又聚焦在那支被他两指轻轻夹住的烟卷一端。火苗微微倾斜,亲吻过烟纸的边缘。
一缕青灰色的细线笔直地升腾起来,融入空气里残余的潮湿茶气。火光在他眼底跳跃了一下,便归于持久的暗红微亮。
他的视线似乎穿透烟雾,穿透灯光,穿透贺峻霖强作镇静的躯壳,落在某个极其遥远的虚空点上。时间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是在凝固的琥珀里缓慢蠕动。香烟的前端在沉默中无声地化为细白的灰烬,一小截,又一小截,累积着悬在那里,脆弱得似乎随时会坍塌。
直到那截灰烬无声垂落,在模糊不清的地面水渍上碎裂、湮灭。他才仿佛骤然回神,目光像被一道无形的线猛地拽回,重新胶着在贺峻霖脸上。
“你说我是谁?”他开口了。声音经过烟雾的浸染,低沉沙哑得如同被砂石磨砺过,听不出疑问还是陈述。这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重量,沉沉地叩打在贺峻霖心上。
期待,在贺峻霖心底那汪死水里泛起了点虚假的微澜,却又被那深不见底的模糊重重按回水底。他无法忍受这片虚空般的沉默将他自己逼至角落——这张脸,这个人,他心头日夜描摹又日夜咒骂着的人,明明以如此不容置疑的物理形态出现,却只换来更多深似幽谷的疑问与悬而未解的沉重。
他猛地甩开那只被攥出了几道指印的手腕,决绝地转身。鞋跟急促地敲打地面,一步两步三步——茶水间门口浑浊的光就在眼前,门外是冰冷坚硬却熟悉的现实。他要将自己拔离这泥沼,立刻,马上。
一只带着灼人温度的手迅捷无比地攫住了他的手腕。五指收拢的刹那,贺峻霖整个身子像被骤然冻结,钉死在原地。那力道固执、坚定,不容挣脱。他被迫僵立着,背对着严浩翔,脖颈到脊背绷得像一张蓄势待发的硬弓。只能感觉到背后投来的目光,滚烫锐利地刺穿他的衣料。
时间几乎停止流动。茶水间深处不知哪个水龙头未曾拧紧,一滴、一滴、又一滴,迟滞的水珠落在不锈钢池底,声音空洞而清晰得摄人心魄。一滴水珠在池底晕开一片深色印记,如同某段被浸渍而模糊的旧事再次显形。
“想念的人……”一个清晰的男音低沉而平缓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某种奇异的重量,穿透了水滴的寂寥,直直叩响在贺峻霖耳膜上,“不是一定会回来……”
短暂的、如同暴风雨前的窒息停顿之后,那声音再度浮现:
“也不是……一定会爱你。”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像是尘埃缓慢降落,却又像沉重的铁砂,砸在他心头那片多年未曾松动的冻土上。话音落下的瞬间,背后那只紧握他手腕的力道猛地卸去。贺峻霖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体,他艰难地回过身,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搏动,撞击着脆弱的肋壁。
眼前,严浩翔脸上没有笑容,没有任何可以清晰解读的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沉寂,像深潭投下的阴影。方才落地的烟蒂被他的鞋尖无意识地碾过,猩红的火种倏忽熄灭,只余下一片灰黑的残骸,像一粒熄灭太久的星辰印记。昏暗的灯光勾勒着他侧脸的线条,清晰,静默,又熟悉得令贺峻霖双眼刺痛,像有看不见的针扎在角膜上。
“你是……”贺峻霖的嘴唇艰难开合,再次吐出这句已被时间磨薄、再无力承载更多疑惑的问句。是那消失的人借躯还魂?抑或是另一种彻骨的嘲讽?那根深埋于心、名为展逸文的根须,此刻被这凭空生长出的严浩翔无情地翻搅着,牵扯出深埋地底早已腐烂却未曾麻木的剧烈阵痛。他甚至觉得自己胃底泛起一阵寒意与抽搐。
漫长的死寂在弥漫的水汽里沉淀,凝结如冰,压向人的肺叶。
烟蒂最后的一缕残余烟气终于不甘地散尽,彻底消弭在茶水间混浊的空气里。那片被碾平的灰烬,彻底黯淡下去,融入了地砖接缝的污垢中,仿佛从未燃烧过。
就在这片死寂沉甸甸压得贺峻霖几乎要向后跌倒之际,那只刚刚撤开的手猛地再次探来——不再是抓住手腕,而是无比精准、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反手握住了贺峻霖的掌缘!
贺峻霖感到指关节被握得发紧发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向内牵引。那点皮肤接触带来的温热感骤然爆炸开来,迅速传递扩散。
严浩翔微微倾身向前,灯光恰好越过他肩头。他靠近的瞬间,那张棱角分明的年轻脸庞几乎与贺峻霖记忆中模糊的影像严丝合缝地重叠。他们之间的距离刹那间被压缩至毫厘。贺峻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那阵拂过自己脸颊的、温热而短促的气流,带着淡淡的香烟余烬与年轻肌肤的气息,无声地掠过他鼻尖上方架着的薄薄镜片边缘——
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从冰冷的金属镜框上传来,沿着鼻梁,细微而清晰地刺入他的感知。
贺峻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金丝眼镜框冰冷的存在,仿佛蓦地被注入了电流,瞬间变得滚烫沉重。他瞳孔猛地收缩,所有试图挣脱的力气都被那视线死死钉在原地。
严浩翔的目光,径直穿透镜片,直抵贺峻霖瞳孔深处那片动荡不安的渊薮。他低沉、短促的声音随之响起,不再是耳畔的私语,而是清晰无比、一字一重锤:
“我是你心里的那个人。”
声音落下,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重量,敲击在茶水间冰冷的墙壁与潮湿的空气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贺峻霖甚至忘记了呼吸,唯有腕上的束缚清晰刻骨地烙印着此刻不容回避的真实。
镜片后的视野,被对方骤然放大的五官轮廓填满,那张脸是如此陌生而熟悉,像是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每一块碎片都锋利地映照着他自己的过去与此刻交织的破碎镜像。时间被拉成了一道细而韧的长丝,在昏暗角落里无限绵延,仿佛悬挂着整个世界的重量。滴答——水龙头那垂死的水滴,终于耗尽了全部力气,彻底凝固在冰冷的池底,空气如同凝胶般厚重。那唯一残留的温度,只来自腕上那只固执的手,宛如他前半生所有滚烫希冀与冰冷灰烬碰撞之后,唯一幸存下来的微弱余烬,被攥得生疼,却滚烫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