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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春天

海城的冬天,有一种不讲情面的狠。那凛冽是实打实的,像无数把看不见的小刀,钻透衣裳,剐蹭骨头。贺峻霖把黑色羽绒服的拉锁使劲拉到下巴颏儿,粗针毛线围巾胡乱又裹紧了一圈,几乎是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像冻僵的湖水,没什么波澜地望着前路。太冷了。冷得他骨头缝里都嗖嗖地冒寒气。脚下的路有些滑,前几日落下的雪被践踏成冰壳,又覆上新落的雪粉,踩上去虚虚实实,每一步都得小心。他低头瞧了一眼脚上的旧棉鞋,鞋帮早就洗薄了,渗着一圈可疑的深色水渍,冷气固执地往上爬。要不要中午请一小时假去市里买双新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摁了回去。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裤兜,手机薄薄的硬壳隔着布料抵着大腿,不用看也知道,那屏幕上亮起的数字,定是疏离又淡漠地提醒着他现实的窘迫。

跳两圈跑两圈也没有那么冷,在室内剪头也不冷。贺峻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想着,好像真能凭空生出些暖意来。可身体的震颤是诚实的,那是冬二月,三九,呵气成霜的时节。寒冷是无孔不入的针尖,刺破所有的伪装与自欺。他忘了,或者说,他习惯了强迫自己去忘记那些该有的矫情。

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十点。昏黄的路灯把寂寥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斜斜地钉在覆着薄雪的墙根下。从市中心的转盘道往回赶,早就没了公交车。他惯常骑的那辆不知几手的“小绿”共享单车,此刻正歪倒在楼道昏暗的角落里,前轮像被剖开了肚腹般瘫软下去——不知是哪个促狭鬼,或是单纯厌世的人,用刀片狠狠划破了轮胎。贺峻霖蹲下身,指尖碰了碰那狰狞的豁口,冰冷的橡胶触感直抵心尖。补胎要花五块。他皱紧了眉头,心里默算着,买下这辆锈迹斑斑的十八手自行车拢共才花了一百块。那皱起的眉头里,有无奈,有认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身境遇的厌弃。那就只能明天去补吧。但明天得晚到店里了。路上有冰,外面还在下雪。时间变得格外沉重,每一步都像在泥淖里跋涉,带着湿冷的、甩也甩不脱的黏滞感。

搬来北方这座海滨小城三年多,贺峻霖才后知后觉地爱上了夏天。爱上夏天那漫长得近乎奢侈的白昼,爱上阳光下肆无忌惮的炎热。夏天好啊,人人都汗流浃背,衣衫轻薄,走在街头,贫穷或富贵的界限,被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不少。或者,借着中暑,借着那灼人的暑气逼人,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躲在逼仄的出租屋里,给自己一点可怜的喘息。冬天不行,冷风是刻薄的检验官,让每一件穿旧的袄子,每一双磨薄的鞋,都显露出原本的寒酸本色。春天……春天稍好,万物萌芽,人心也容易活泛些。秋天是最坏的,尤其是深秋,肃杀之气一起,理发店的生意也跟着一落千丈,做头发的人像迁徙的候鸟般稀少起来。季节的轮转,于他,不过是计算冷暖与生计的刻度。

屋子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简易的单人床紧挨着冰冷的水泥墙,贺峻霖脱了外衣钻进被子,立刻被一股阴冷的湿气包裹。他把自己裹成一团,像一个随时准备滚落悬崖的雪球,可那寒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紧点裹也无济于事。牙齿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微的磕碰声。终于,他还是认命地坐起身,摸索着插上电热毯的插头——这还是去年冬天咬牙买的,只用最廉价的那种。他旋开开关,调到中档。橘黄色的小灯亮起,像暗夜里一只冷漠的眼。

重新躺下,他将脸埋进带着淡淡肥皂味却依然透着一股老旧尘埃气的枕头里,闭上眼。电热毯的温度缓慢地、迟滞地传导上来,熨烫着背脊和后腰,但四肢百骸,尤其是胸口,仍是冰窖一般。这等待回温的过程是如此漫长而痛苦,每一寸被冻住的皮肤似乎都在无声地尖叫。他蜷缩着,在黑暗里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窗外偶尔有车灯扫过,在墙上投下瞬间移动的光斑,又倏忽消失,像鬼魅的踪迹。

明天。他在心里默念。明天会好起来的吧。

 

海城的春意,总像是被寒冬用尽了全力拖延着,羞怯怯,怯生生,试探了好几次,才敢真正站稳脚跟。理发店的玻璃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潮湿微凉、但又明显柔软起来的气息。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贺峻霖正俯身在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头上精修鬓角,推子嗡嗡作响。听见门铃叮咚,他头也没抬,职业性的微笑公式化地挂在脸上:“欢迎光临,请稍坐一会儿就好。”

他示意洗头的小徒弟阿成给客人倒杯水。

来人没有坐,只是立在那里,视线沉甸甸地落在贺峻霖弓起的脊背上。那目光犹如实质,带着某种穿透力极强的审视和某种……沉淀已久、近乎凝固的情绪。贺峻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依旧稳定而利落,但后颈处的皮肤却微微绷紧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顺着脊椎无声地爬升。那目光太熟悉了,隔着三年的时空,依旧带着曾经燎原的火气和冰封后的寒意。是他吗?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过心尖,几乎让他捏着推子的手轻轻一滑。不,不可能。幻觉吧。海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命运不该如此促狭地再次交集。

他强作镇定,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点轮廓。高挑的身形,挺括的深灰色大衣,羊绒围巾松松绕在颈间,露出的衬衫领口雪白挺括,脚下是一尘不染的手工皮鞋。周身弥漫着一种与这间中等装修、充斥着劣质洗发水味道的理发店格格不入的气息——那是金钱和秩序精心豢养出来的疏离感。

是他。严浩翔。贺峻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到了冰冷的胃里,又带着一种尖锐的回震,撞得五脏六腑都生疼。

严浩翔显然也认出了他。

那张被海城的风霜磨砺得有些瘦削,眼角眉梢添了细纹,眼神却依旧执拗倔强的脸,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严浩翔的视线。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缝隙,将所有刻意封存的过往瞬间倾泻而出。惊愕、难以置信、然后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冰与火交织的扭曲表情,飞快地掠过严浩翔精心修饰过的英俊面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最初的震惊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波纹般荡开,随即被一种更浓烈、更阴沉的情绪替代——是刻骨的恨?是未消的爱?亦或二者早已熔铸成毒液般的结晶?他嘴角向下抿着,紧绷的线条透出冷硬的怒气。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破旧的、不起眼的、开在街角的小理发店里?像一个落魄的手艺人?严浩翔想过重逢的一万种可能,在某个精英云集的酒会,在某个财经杂志的专访里,或者在世界的某个意外转角,却从未想过是这里。他心心念念恨着、也或许爱着(这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诞)的人,以这样平庸甚至卑微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贺峻霖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剪。直起身,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脸上训练有素的微笑无懈可击,眼神平静地看向眼前西装革履的男人:“你好,剪头发还是烫染?”声音平稳得如同没有风的海面,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眼前站着的,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第一次踏进店门的客人。他用厚重的职业外壳将自己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空气凝固了几秒。柜台上的小音响放着过时的情歌,歌词甜腻又聒噪,更衬得这沉默的几秒钟漫长如几小时。严浩翔的喉结剧烈滑动了一下,像咽下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冰。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在贺峻霖脸上来回逡巡,最后死死钉在他那双眼睛上,似乎要从那片平静无波的湖底挖出暗藏的汹涌。

“剪短……”严浩翔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清爽些。”他没有移开视线,反而向前半步,压迫感无声地弥漫开来。“贺……老板?手艺看起来不错。”那声“贺老板”拖得长长的,带着浓重的、刺耳的讽刺意味,像淬了毒的针尖,扎在贺峻霖的心尖上。他似乎想看贺峻霖脸上那张平静的面具碎裂的样子。

阿成拿着水杯,傻傻地站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空气里弥漫的火药味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贺峻霖脸上的肌肉似乎轻轻牵动了一下,瞬间又恢复了平顺,那公式化的笑容依旧挂在嘴角,眼神却更加沉静幽深,湖面下深藏的漩涡无人能见。“过奖。这边请。”他侧身让开,指向洗发区的躺椅。动作从容流畅,看不出任何破绽。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关节用力握着梳子和推子,几乎要捏断那廉价的塑料。

 

温热的水流裹挟着廉价的薰衣草香味,冲洗着严浩翔浓密的黑发。贺峻霖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指,力道适中地按摩着他的头皮。这是最寻常不过的洗头过程,却笼罩着前所未有的怪异和紧张。

水流声单调地在耳边回响。彼此的身体如此之近,温热湿润的空气缠绕着。严浩翔闭着眼,感官却前所未有地放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贺峻霖指腹的薄茧刮过头皮的触感,能嗅到他身上那混杂着染发剂消毒水气味的、却又隐约熟悉的干净皂角气息。这三年的时光仿佛被压缩了,空间也随之坍塌,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一下下撞击胸腔的沉重回声。那平静的假面下隐藏着什么?是同样翻腾的心绪,还是早已将他如尘埃般拂去的麻木?严浩翔觉得喉咙发干,一股尖锐的戾气在胸腔里左冲右突。他恨他的平静!恨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无悲无喜、只懂得侍弄头发的匠人!恨他眼底那抹若无其事的陌生!他猛地睁开眼,视线透过湿漉漉的发丝,锐利地刺向贺峻霖低垂的侧脸。

“想不到,鼎鼎大名的贺俊……贺峻霖,”他刻意在名字中间停顿,带着狠意,“会在这种地方开店。屈才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砸落。

贺峻霖按摩的动作有极其细微的停顿,仅仅是零点几秒。水流依旧哗哗地冲淋着泡沫。他抬起眼,目光平平扫过严浩翔冰冷而充满攻击性的眼神,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泡沫,声音平淡无波:“糊口而已。手艺人不挑地方。您觉得水温合适么?”他像一个真正的服务者那样询问着客人的感受,把那锥心的话语轻轻挡了回去。他甚至轻轻调整了一下水流的方向。

这一拳仿佛打在了空气里。严浩翔感觉心口更加堵得慌。他冷笑一声,声音里的讥诮更浓:“糊口?贺老板真是能屈能伸。当年那份宁折不弯的劲儿呢?那份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清高呢?都被生活磨平了?”

水流冲刷着头顶。贺峻霖拿过毛巾,准备给他包头。严浩翔盯着他靠近的脸,清晰地看到他左边颧骨上有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小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蹭破又愈合后的痕迹。那道疤痕倏地刺伤了严浩翔的眼,一种尖锐的、混合着怒气和莫名的刺痛攥紧了他。他曾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连根头发丝都不舍得别人碰的人……

“怎么弄的?”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这份突如其来的关切和愤怒。

贺峻霖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手用毛巾边角蹭了一下脸颊,动作轻微得几乎像拂去一粒尘埃。他的表情依旧是那种职业性的漠然,只有长长的、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着眼神深处可能的波动。

“骑车不小心,摔了一跤。”他回答得极其简略,声音像一层薄冰,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潭水。他熟练地给严浩翔包上毛巾,将他引向理发椅。

 

镜子里映出两张脸。

严浩翔端坐着,高大的身形使得座椅显得有些矮小。贺峻霖站在他身后,抖开围布,雪白的布料带着廉价的浆洗味道,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动作间,他的手腕从略长的袖口露出一小截,瘦削的手腕骨节分明,皮肤下蜿蜒的青筋清晰可见,脆弱又带着韧劲。他曾无数次握过这只手,细腻得不像男孩,也曾在激烈的争吵后不顾一切地攥紧它,捏痛它,留下青紫的痕迹。而此刻,它只是稳稳地握着推子,准备开始一场心照不宣的战争。

推子嗡嗡的低鸣在狭小的空间里回旋,盖过了背景音乐的缱绻情歌。冰冷的金属刃口紧贴头皮游走,切下丝丝缕缕的烦恼丝。每一刀的移动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张力,那推子声仿佛不是落在头发上,而是锯割着无声的时间。贺峻霖的动作很专注,眼神低垂,只盯着手中的工具和严浩翔那不断变短的发丝,仿佛这是一件需要全神贯注的艺术品。然而,镜面像无所遁形的审判台,清晰地映照出他微蹙的眉心和深湖般沉寂却不可测的眼底。

严浩翔透过镜子,目光如钩,死死锁着贺峻霖镜中的影像。他看到那苍白近乎透明的肤色,衬得眼底淡淡的青色尤为刺目;看到那紧抿的、曾经在他亲吻下如桃花般柔软鲜活的唇,如今只是一条倔强沉默的直线;看到那纤细的脖颈,脆弱地支撑着那颗头颅,似乎稍稍用力就能折断。过去的无数个日夜,这张脸曾在他怀里怒放,也曾因他而绝望苍白。记忆翻涌着,被这推子单调的嗡嗡声搅动起沉渣。他想起他偏执地爱着某部冷门电影无人欣赏的光影,像个掘金者守护无人理解的宝藏;想起他们在漏雨的出租屋争吵,雨点砸在铁皮屋顶如同擂鼓,他夺门而去,他固执地在冰冷的门槛上坐了一夜,不肯屈服地守着一扇门;想起自己生病时,他强撑着一夜无眠不肯睡去的清冷眼神,执拗地一遍遍用冷水毛巾擦拭他灼烫的额头……那倔强曾让他心疼得发疯,让他觉得他清冷得不食人间烟火般的灵魂是世间至宝,却也最终像两柄各自锋锐的刀,无数次猛烈撞击后刃口尽卷,割得彼此鲜血淋漓。

“手艺确实没丢,”严浩翔的声音打破了窒息般的沉默,他的声线低沉,像带着一层霜花的毒酒,“靠着这手艺,这店……生意好养活自己么?”他用眼神扫过略显陈旧的门面和工具,语气中毫不掩饰那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审视。

推子沿着鬓角平滑移动,贺峻霖没有抬头,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微微向下撇了撇,极其细微,快得如同错觉。他没有立刻回答,直到推完一侧鬓角,才开口,声音毫无起伏:“勉强够过。”他简短地回应,专注于右侧鬓角的线条。

“看来这三年,”严浩翔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眼神却愈发锐利,“贺老板适应得很好。已经把这海城当成安身立命之所了?忘了南边那座城,忘了那里……的人了?”那句“忘了”尾音故意拖得很轻,像一片沾了毒的羽毛,轻飘飘落下却有千斤重。镜子里,贺峻霖握着推子的手在靠近耳侧时,指节分明地白了一下,极其短暂的一个小颤,几乎捕捉不到。剪刀随即响起,“咔嚓”一声,剪落一撮碎发。

“记得如何?忘了又如何?”贺峻霖终于抬眼,目光在镜中与严浩翔的视线直接碰撞。那眼神像沉静的湖水,看似无波,深处却有无数暗流在无声奔涌、撕裂。三年的时光将他打磨得更加沉默隐忍,但眼底深处的某些东西却未曾真正磨灭,那份骨子里的清冷孤高反而更加纯粹,如同冰层下的火焰,寂静无声地燃烧。这眼神狠狠地刺中了严浩翔。这正是让他又爱又恨的根源!那清冷!那份剥离了一切浮华后赤诚的、纯粹的、近乎残酷的本质!这眼神让他瞬间失控。

“贺峻霖!”严浩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整个人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椅脚和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阿成和其他两个店员都惊愕地望过来。洗头区的水声似乎都停滞了半秒。

“先生,请不要动。”贺峻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称得上温和,像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他左手轻轻却不容抗拒地按在严浩翔紧绷的肩膀上,带着职业性的、不容置疑的力量,阻止了他的动作。那份稳定和不容挑战的专业姿态,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严浩翔几近燎原的怒火,只留下更为难堪的闷痛和无处发泄的憋屈。

他被那只戴着廉价塑胶手套的手按在椅子里,一动不能动,如同被无形的镣铐锁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贺峻霖继续从容地下刀。那嗡嗡的推子声像是无情的嘲笑。他胸口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盯着镜中那张近在咫尺却遥远如寒星的脸。他们就这样在诡异的气氛里僵持着。一个狂暴而无声地挣扎,一个平静却顽固地镇压。曾经的亲密与爱恨,如今化为这场沉默理发中的隐秘较量,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散尽后的窒息与难堪。

 

染发的步骤开始了。刺鼻的氨水味混着染膏的化学甜香,在小店里弥漫开来,压过了先前洗发水的味道,甚至盖过了空气中无形的硝烟。那味道粘稠、浓郁,带着侵略性,如同此时此刻严浩翔胸中翻搅的复杂情绪。

贺峻霖一言不发,动作精准而利落。调配染膏、搅拌均匀、分出发片、抹上药剂……他的手指穿梭在严浩翔浓密的发间,动作稳定而高效。那修长的手指动作流畅,偶尔不可避免地会轻轻擦过头皮、掠过耳际、触碰到后颈敏感的皮肤。冰冷来自塑胶手套与温热来自染膏的化学反应交织的触感,陌生又熟悉的轮廓,每一次轻微的接触,都如同过电,让严浩翔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掉半拍,随即是更加汹涌的怒火——为自己不受控的身体反应而愤怒。他闭上眼,试图摒除这恼人的感官刺激,却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细微的触碰,像无数细密的针扎进他紧绷的神经里。那是被侮辱的尊严,被嘲弄的情感,是身体对曾深入骨髓的记忆无法断绝的忠诚反应。他死死咬紧牙关,下颌紧绷如石雕。

时间在染发膏剂刺鼻的气味里缓慢地熬。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门,在地面拖出一块斜斜的光斑。阿成小心翼翼地给别的客人洗头,水流声哗哗地响,没人敢大声说话,整个店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最近……” 贺峻霖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凝固的沉默。他戴着口罩,声音显得有些闷,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停,像是对着一个毫无关联的人讲述一件无关痛痒的轶事。“城南的柳树好像抽了点芽。前几天看到点绿星子。”

这话说得太过突兀。没头没脑,如同平静水面忽然投下的一粒石子。严浩翔猛地睁开眼,从镜子里死死盯住贺峻霖。

柳树?抽芽?他在说什么?他在和自己谈论天气?谈论海城的初春?像两个真正的、毫无瓜葛的老熟人?这种刻意的、云淡风轻的普通对话,比最恶毒的攻击更让严浩翔觉得荒谬和愤怒!那冰冷的怒火再次噌噌往上蹿,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断。

“柳树?”严浩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贺老板如今也懂得关心这些风花雪月了?我以为你眼里除了这推子剪刀,只剩下算盘上的进账了。”

贺峻霖手下涂抹染膏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语调依旧平铺直叙:“看到就看到了。谈不上关心。觉得这倒春寒里,有点生气是件好事。”他顿了顿,继续涂抹着鬓角细小的发丝,语速不疾不徐,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就像……剪头发一样,旧的去了,新的才会慢慢长出来。人总要往前看。”

“往前看?”严浩翔几乎是嗤笑出来,眼底的冰层碎裂,露出底下猩红的岩浆,“往前走?说得真轻巧!贺峻霖,你这种把别人的心戳成筛子、自己拍拍屁股就往前走的人,确实比柳树活得有本事!斩断一切,干干净净,潇洒得很!”他的拳头在围布下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贺峻霖的手停在严浩翔的头顶,染膏勺稳稳悬着,一滴棕色的膏体悬在勺边,欲坠未坠。他抬眼,目光在镜中与严浩翔那双燃烧着痛楚和暴怒的眼睛相遇。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移开。那沉静如水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下被投下巨石,但波澜终究被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下去,水面重归死寂,甚至更加冰冷、更加荒芜。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抿了一下,那是承受剧痛的弧度。

“疼了就恨吧。”贺峻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风掠过干枯的蒿草,“也挺好的。算盘得响,日子才过得下去。”这话语含混不清,像是在回应严浩翔的指责,又像是在陈述某种更深邃无奈的人生道理。说完,他垂眼,不再看镜中的那双眼睛,继续专注地涂抹染膏,将最后一丝空隙仔细填满。动作轻柔而稳健,一丝不苟。

那滴悬垂的染膏,终于无声地滴落在白色围布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迹。像一颗凝固的泪滴,又像一个无人解读的句点。

 

严浩翔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后脑勺的湿布还贴着他的发根,微凉的触感让他更加烦躁。他看着贺峻霖忙碌的背影,看着他调水温,准备毛巾,看着他侧脸那漠然如石雕般的线条。贺峻霖那句“疼了就恨吧”像冰冷的针尖,反复扎刺着他的耳膜,又夹杂着那句“算盘得响”荒谬的回音。巨大的虚无感和不甘心再次攫住了他,比之前的愤怒更加沉重。他就这样被无视了?被他那句裹着利刃的风凉话轻轻巧巧地打发了吗?他不甘心!三年的恨意、三年的寻找(虽然他从未承认)、三年心口无法愈合的伤疤,都化作此刻一股近乎毁灭的冲动。他要把这张平静如水的面具狠狠撕碎!

贺峻霖示意他去冲洗。严浩翔站起身,围布沉重地搭在他膝盖上。他没有立刻走向洗头椅,而是站在原地,隔着几步距离,定定地看着正弯着腰调试水流的贺峻霖。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一寸寸刮过贺峻霖略显单薄的脊背,那工作围裙下窄窄的腰身。

“贺峻霖,”严浩翔忽然开口

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后的嘶哑,每个字都像淬过火的铁砂,滚烫又沉重地砸过去,“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水流还在哗哗作响,声音有些大。贺峻霖背对着他,仿佛没听见,只是继续试了试水温,确保温度适宜。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严浩翔看着他的背影,一种更深重的恨意涌上心头。他是故意的!他装作没听见!他连提一句那个日子都不屑!严浩翔猛地拔高了声音,那声音近乎咆哮,带着压抑了三年的痛苦和绝望,瞬间穿透了水流的噪音,刺破整个店面的空气:“今天!二月十九!是你的生日!”他死死盯着贺峻霖的背影,胸膛剧烈起伏,“二十九岁了!贺峻霖!你他妈就打算在这种地方,踩着污水踩着破轮胎,闻着这该死的染发膏味,给自己点个电热毯当生日礼物?!”

这话毒辣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精准地捅向贺峻霖心底最寒酸、最不想被人窥探的角落。他逼着贺峻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贫穷、狼狈,和自己惨淡的二十九岁开端。那些贺峻霖在寒风中刻意遗忘的冰冷现实,被严浩翔以最羞辱的方式赤裸裸地掀开、摊在他面前,摆在众目睽睽之下。

店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冻结了。阿成手里拿着毛巾,完全僵住。旁边一位刚吹好头发的大姐张着嘴,愕然地看着这一幕。只有水流声还在无动于衷地冲刷着空无一物的水池。

贺峻霖的背影僵住了。那绷紧如弦的脊背先是微微弓了一下,仿佛承受了无形的重击,几乎要被压断。然后,极其缓慢地,他直起身,转过身来。他依旧戴着口罩,露出的眉眼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看不清具体神色。那是一种死寂般的平静,如同暴风席卷过后的冰原。没有任何歇斯底里,没有愤怒的反驳,甚至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慌的平静。他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洗头椅旁,站定。

“水调好了,”贺峻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毫无波澜,只是比刚才更加低哑,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水泥板,“请躺好。该洗了。”他伸出手,指向那张窄窄的、浸染过无数陌生人头发的躺椅。

那姿态,那语气,平静得可怕。像一块被投入万年冰川的石头,沉下去,再也激不起一丝涟漪。仿佛严浩翔方才那番撕心裂肺、试图将他尊严粉碎的怒吼,不过是吹过耳边的一阵无关痛痒的冷风。

贺峻霖这副彻底抽离、拒绝接受、甚至拒绝被激怒的姿态,像一座无形的冰山,重重撞在严浩翔狂暴的情绪浪潮上。瞬间的呆滞之后,是更大的、更彻底的灭顶感和狂怒。赢了什么?他撕碎了什么?他羞辱了一个早已放弃抵抗的灵魂?他以为自己投下的是重磅炸弹,却只在死水上炸出一圈无意义的涟漪?

巨大的挫败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席卷了严浩翔。他死死瞪着贺峻霖那张藏在口罩后面的脸,胸膛像要炸开,无数恶毒的、更加伤人的话涌到嘴边,却又在贺峻霖那死水般的眼神里硬生生咽了回去。再说下去,羞辱的仿佛变成了他自己。他像一个被对手彻底无视的小丑,所有的挑衅都成了砸在自己脚上的石头。一股冷意从脚底蹿起,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怒火。那是一种被彻底拒之门外、连恨意都显得多余、都失去了意义的空虚感。比疼痛更难捱的,是无处着力的虚空。

严浩翔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困兽般的闷响,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眼底布满了扭曲的血丝和一种深刻的疲倦。他终于没再说什么,僵硬地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张洗头的躺椅。每走一步,都仿佛要耗尽全身力气。他重重地躺了下去,头颅沉入那个小小的凹槽里。

温热的水流兜头浇下,裹挟着洗发水浓郁的泡沫。贺峻霖站在他头顶后方,弯着腰,手指穿过他染好的发丝。水流的声音很大,淹没了其他所有声响。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水帘。

严浩翔闭着眼,眼皮微微颤动,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水流声中,他清晰地感觉到贺峻霖的手指在他头皮上揉搓着泡沫,那力道平稳,不轻不重,动作精准得无可挑剔,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冰冷疏离,如同抚摸一件毫无生命的物品。再也没有一丝曾经的珍重、曾经的亲密无间。仿佛他们之间横亘的不是三年的时光,而是亿万年的冰川。

那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再次将他吞噬。这一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终于知道,有一种平静,比利刃更能杀人于无形。它断绝一切可能,包括爱的回响,恨的回音,包括所有激烈情绪的碰撞与纠缠。只留下无边无际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寂灭。

 

水流停了。洗头池被排空,发出空洞的咕噜声。

贺峻霖用大毛巾裹住严浩翔湿漉漉的头发,动作快速,没有多余停留。他的目光始终低垂,专注于毛巾与湿发的交接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那种经过千锤百炼的职业平静。先前被严浩翔言语撕裂的空气缝隙,似乎也随着水流的干涸而被无声粘合,只是里面塞满了更加僵硬的尘埃。

严浩翔坐起身,毛巾下的头发还在滴水,水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滑下,渗进白色的衬衫衣领,晕开一点深色痕迹。他坐在吹风区的椅子上,像一尊线条冷硬的石像,眼神空茫地看着镜子,又像穿透镜子看向更渺远的、无意义的地方。方才那场激烈的情绪爆炸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只余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彻骨的冷意。那冷意从四肢蔓延到心脏。

镜子里,贺峻霖拿着吹风机靠近了。轰——风筒启动,强劲而温热的风吹拂着严浩翔的头发,同时也将两人之间那粘稠的寂静吹得哗哗作响。热浪鼓动着空气,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贺峻霖的手指熟练地穿梭在发间,托起、梳理、撩开……指尖偶尔擦过耳廓、颈侧、太阳穴。那触感隔着薄薄的毛巾布,不再带有染发时的冰冷化学感,而是纯粹的、手指的温热和力道。可就是这种纯粹的温热,在此刻的严浩翔感觉来,却比冰更冷。没有灵魂的触摸,比施舍更令人难堪。

风吹拂着头发,也吹动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气流。混杂着洗发水残留的香气、吹风机热风的塑料气味……还有一丝极其极其轻微的、属于贺峻霖本身的、干净清冽的皂角气息。这缕气息像一根无形的丝线,极其纤细,却穿透了一切人造气味的屏障,猝不及防地钻入了严浩翔的鼻翼。

就在那一刻。

仿佛一根冰冷的琴弦被猛然拨动,发出无声的嗡鸣。

严浩翔浑身极其剧烈地一震!像被高压电流瞬间击中。不是惊愕,不是愤怒,是一种更深层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荡!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并非汹涌澎湃的洪流,而是极其清晰、宛如昨日重现的某个瞬间——是无数个激烈争执后绝望的夜晚,他摔门离去,在寒冷的街头暴走许久,带着一身寒气推开家门。迎接他的,从来不是温暖的拥抱和和解的眼泪,而是卧室门缝下泄出的一线灯光,以及空气里弥漫的、这股干干净净、清冽得像雪后初晴般、带着固执不肯认输意味的皂角味道。就是这股气息!如同一个沉默宣告:人回来了,冷战的坚冰依旧。每一次推开家门,每一次嗅到这气息,都像是在他盛怒的胸膛上又泼了一瓢冰水,提醒他战斗远未结束,提醒他那个倔强的人依旧固执地在冰冷的角落里守着他的孤傲。

这个早已被他抛到记忆角落、几乎遗忘的身体烙印,此刻被这缕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气息精准地唤醒!一股巨大无比的、混合着无尽悲伤与深刻恨意的酸楚,如同海啸般毫无预兆地从心脏最深处、那些他以为早已死寂麻木的角落里猛烈地冲撞出来!猝不及防!瞬间席卷了他!

他猛地抬眼,不是看向镜子,而是急切地、几乎是寻找什么般扭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贺峻霖——想要确认那气味的源头,想要捕捉那气息主人此刻的表情!

然而,就在他扭头的瞬间——

一滴滚烫的液体,带着人体血液的微咸气息(还是……别的什么?),毫无征兆地、沉重地、用力地砸在了他刚刚吹干、还带着蓬松热度的额发上!

一滴!

就那么一滴!

冰凉与灼热的感觉同时炸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完全停止了。吹风机的轰鸣声、背景音乐的无病呻吟、窗外街道的喧嚣,一切都被瞬间抽离。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那滴沉重落下的声音——像生命里最沉重的一粒沙子,掉进了寂静无声的古井。

严浩翔愕然地定在那里,甚至忘记了呼吸。他清晰地感觉到了那液体滴落的路径,它沉重地滚过额际的发梢,留下一道微凉的湿痕,最后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鬓角边,温热迅速冷却,只有一丝冰凉附着在皮肤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镜子里,贺峻霖似乎低垂着头,额发垂落下来,遮掩了他大半张脸。握着吹风机的手依旧稳固地悬停在半空。空气里只有热风持续吹拂头发的声音。严浩翔无法分辨他脸上的神情,那低垂的头颅像一片沉重的乌云。

严浩翔的身体却僵硬得如同冻结。刚才那股汹涌的海啸般的情绪瞬间凝固了,冻在了那滴冰凉砸落的原点。空气里那缕清冽的皂角气息仿佛也随着这一滴落下而消散了,只留下一片绝对的死寂。

那是什么?

水?是洗头时滴下的水珠?是汗水?还是……?

他不敢深想,甚至不敢动一动手指去擦拭额角。一种庞大到令人窒息的不安攫住了他,像冰冷的铁钳扼住了喉咙。所有激烈的质问、汹涌的恨意、不甘的咆哮,都在这一滴冰冷的无声撞击下粉碎殆尽。他想开口,想问“你怎么了?”,想吼“你他妈哭什么!”,想伸手……但喉咙被死死堵住,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他甚至不敢再看镜子里的倒影一眼。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刹那。贺峻霖缓缓抬起了头,额发被重新捋向一侧。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眼睑微红,但眼中一片干涩,像被冰封的湖面,方才可能存在的涟漪早已消失无踪。他将吹风机微微移开,换了一只手,开始梳理严浩翔另一侧的鬓角。动作依旧精准、专业。只是那手指,在梳理靠近额角那块沾染了无形印记的头发时,极其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那微颤细小得如同落水后一圈最轻的涟漪,几乎无法察觉。却被紧盯着镜面的严浩翔捕捉到了。

轰——!严浩翔的世界崩塌了。

 

“好了。”贺峻霖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像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喉咙。他关掉了吹风机,那股巨大的轰鸣声骤然消失,世界仿佛瞬间被抽成真空,只剩下一种耳鸣般的死寂。他后退半步,抬手轻缓地揭开了围在严浩翔颈间的毛巾领圈。白色的薄布簌簌落下,沾着一些细碎的黑色发茬。他的动作依旧细致,但每个微小的动作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即将走到尽头的味道。

镜子里的严浩翔,焕然一新。染过的黑发颜色均匀浓密,修剪得干净利落,将他本就英俊冷硬的轮廓衬得更加分明,眉目深邃,下颌线如刀削般清晰。正是贺峻霖最熟悉、也最擅长为他打理出的样子。只是镜中那双眼睛,此刻却空洞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像是穿透镜子看向镜中人身后的那个静默的身影,眼底翻腾着无法解读的、浓黑如墨的情绪漩涡——震惊、恐惧、难以置信、某种巨大的失落,还有深埋在最底层、几乎让他自己也感到陌生的剧痛。

结束了。这场荒诞的、充满火药味和无声泪水的理发即将结束。严浩翔依旧僵在椅子上,没有动。他似乎忘了该如何起身,忘了该说什么。他的目光死死黏在镜子中贺峻霖的脸上,仿佛想从那上面找回刚才失控一瞬的痕迹。

贺峻霖没再看他。他转身走到柜台后,动作麻利地拿出扫码机和纸笔,撕下服务单。他用的是柜台里最便宜的那种小开本收据单,边沿还带着粗糙的毛边。他低头在单子上快速写着,墨蓝色的水性笔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洗剪吹加染发,承惠两百八。”贺峻霖把那张小小的、写着金额的单据轻轻推到柜台靠近严浩翔这一侧的边缘。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那种最寻常不过的、带着程式化客套的平和,甚至还微微弯了一下嘴角,像是在履行一项普通日常义务。“微信支付宝都行。”

严浩翔的目光从镜面缓缓移开,落在柜台上那张薄薄的、几乎承载不了任何份量的纸片上。那串数字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烫伤了他的视线。两百八十块。多么廉价的结算。为他的头发,也为他们之间纠缠拉扯、爱恨交织、最终却付之泪水的荒唐结局画上一个无比讽刺的句点。他甚至不敢想象贺峻霖是怀着怎样沉痛的心情写下这个价格——一种刻意的、要彻底斩断过往情分的廉价姿态?还是仅仅因为这就是这里的标准收费?他的手指在身侧蜷缩了一下,指关节绷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那滴液体的冰凉,似乎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血液里。

贺峻霖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地站在柜台后,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柜台上那叠凌乱放置的染发剂说明单上。午后的阳光不知何时偏移了角度,透过蒙尘的玻璃门,斜斜地照亮了他面前一小块柜台,灰尘在光柱里飞舞旋转。光恰好照在他握着笔的那只手上。瘦削的手,指节微凸,皮肤在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隐隐能看见皮下淡青的血管,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手腕处那截细瘦的腕骨更是让人心惊。那是一种无声消耗、被生活反复研磨后的单薄和倔强。严浩翔的目光像被那截手腕锁住了,心口传来一阵窒息的、撕裂般的锐痛。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再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

几乎是同时,“叮咚”一声,手机到账的清脆声响了。

贺峻霖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朝严浩翔微微点了点头,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服务业表情:“收到了。谢谢光临。”他垂下眼睑,开始整理柜台上的单据。

“贺峻霖。”严浩翔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来这三个字。他站在柜台前,离得这么近,甚至能看清贺峻霖低垂着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扇形阴影,能看到他毫无血色的嘴唇紧闭着的那条倔强直线。他心中有无数惊涛骇浪,无数翻腾咆哮的话语:质问那一滴冰冷的泪水,质问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质问这该死的三年,质问他们之间那些无法弥合的分歧和刺骨的伤害,质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想说对不起,想说我恨你,想说回来……但这些激烈复杂到了极致的情感拥堵在喉咙口,发酵、膨胀,最终却只变成了更深更重的哑然和哽咽。

最终,他只哑着嗓子,硬邦邦地抛出一句:“你……多保重。”声音干涩得像枯木在摩擦。这话空洞无力得连他自己都感到讽刺。

贺峻霖整理单据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他没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很轻,几乎被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吞噬掉。如同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说完那句干巴巴的“保重”,严浩翔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推了一把,猛地转身,大衣下摆带起一阵阴冷的气流,几乎是仓皇地拉开门,大步跨了出去。没有回头。玻璃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哐当”一声响。隔绝了店内压抑的空气,也隔绝了那个站在柜台后、形销骨立、低垂着头的身影。

店外,初春午后的寒风带着尚未散尽的凛冽,扑面而来。阳光虚假地明亮着,照在冰冷的街道上,没有丝毫暖意,更像一层薄薄的冰霜,覆盖着所有残破不堪的真相。严浩翔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着海城特有的咸涩和海腥气。额角那块微凉湿润的触感奇迹般地顽强存在着,像一枚无法磨灭的印记,在寒风里散发出异样的存在感。他抬手,指尖重重地、反复地擦过那块皮肤,用力到指关节都隐隐作痛,试图将那感觉和那液体一同粗暴地拭去。皮肤被擦得发红发热,但那冰凉的重量感却顽固地停留在意识深处,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那不是水,那不是汗水。他反复地、神经质地擦着,直到皮肤发烫发痛。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

他没有回头去看那扇玻璃门,没有勇气再去捕捉门缝里可能泄露的、属于那个苍白单薄身影的任何一瞥。他害怕看到他更狼狈的样子,或者更平静的样子。无论哪一种,都让他心胆俱裂。他茫然地往前走,脚步虚浮,高大的身影在斜阳下拉得很长很长,那影子踉跄地晃动着,像一个找不到归途的、迷失的幽魂。

 

店内。门关上后的回响彻底消散。那声“哐当”像最后的休止符落下,敲打在沉重的寂静里。

阿成和其他两个店员都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先前那位吹头发的大姐也付了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店里只剩下贺峻霖和三个噤若寒蝉的年轻人。

死寂。

贺峻霖依旧低着头,站在柜台后面。他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像一根瞬间失去了支撑力的竹子。他维持着刚才整理单据的姿势,很久很久没有动。放在柜台边缘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的血管凸起得更加分明。那双手在微不可察地、难以控制地簌簌发抖。像是冬日寒风中挂在枝头的一片枯叶。

“老……老板?”阿成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带着一丝哭腔和巨大的惊恐。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贺峻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睑下那抹不自然的微红此刻更加明显。但他的眼神却是惊人的平静,像被抽走了所有光和热的枯井,深不见底,荒凉一片。那里面没有任何激烈的东西,没有泪光,甚至没有太大的悲伤,只有一片空寂的、了无生气的灰烬。

“没事。” 贺峻霖开口了,声音出奇的平静,甚至比刚才为严浩翔服务时更无波澜。那平静像一层厚厚的水泥,覆盖住了所有可能的地动山摇。只有那双眼睛深处,死寂的井水之下,若有若无地,浮动着一种决绝的、冰凉的光。

他撑着柜台边缘站直了身体,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依旧青白着,但身体不再颤抖。他绕过柜台走了出来,步履出奇地平稳,走向工具区那面墙边一个不起眼的矮柜。那柜子顶上放着一个廉价的热水壶和一些一次性水杯。

他拿起热水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热水。滚烫的水汽瞬间蒸腾上来,模糊了他低垂的眉眼。他双手紧紧握着那个薄薄的塑料杯,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热量。水很烫,烫得杯子都有些变形,但他握着杯壁的手指只是微微蜷缩了一下,并没有松开。仿佛那灼热是唯一能让他确认自身存在的证据。

氤氲的水汽缭绕升腾,隔开了他与周遭的一切。贺峻霖垂着眼,盯着杯子里动荡的水面,长长的睫毛在水汽中凝结出细小的水珠。

阿成看着他老板站在水汽后的侧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片,却站得那么稳。那个背影里有种沉静得可怕的东西。阿成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和悲伤,沉甸甸地坠着。他总觉得,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就在这杯滚烫的热水和令人窒息的寂静之间,被彻底地斩断了。无声无息,却又惊天动地。像一滴水,落进了无边死寂的深潭。

 

严浩翔推开理发店的玻璃门,带着一阵凛冽的寒气,几乎是落荒而逃。海城初春的风刮在脸上,带着冰屑般的咸涩感。

他轻声呢喃,却渐渐远去。

晚上八点,处理完很多事情之后,贺峻霖下班了,落上锁的那一刻,他不知道怎么办了。

回到家他收拾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衣服东西,高铁不让带的就不带了,明天还要换个电话卡,用那个破破烂烂的二手碎屏手机订了一张火车票,下午六点的。正好车费是二百八,刚刚好是严浩翔付的款。

他终于能睡一个轻松的觉了

刚睡醒的贺峻霖穿好衣服洗完漱,去早餐点买了吃的后溜达一圈,今天刚好是个艳阳天。

把店里的事交给阿成之后,在火车站等着上车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淡然

“真是一个寂寞的春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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