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音乐厅的玻璃幕墙蜿蜒而下,像是无数透明的蛇在游走。程煜站在后台休息室的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袖口的扣子。五年了,这座城市的变化大得惊人,连这座曾经崭新的大剧院也显出了岁月的痕迹。
"程老师,还有二十分钟开场。"助理小张轻声提醒,"您的琴已经调好了。"
程煜点点头,目光却仍停留在窗外。今晚是他个人巡演的最后一站,也是最重要的一站——国际室内乐节的开幕演出。五年前,他本应该和另一个人一起站在这样的舞台上。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经纪人发来的消息:「茱莉亚音乐学院的代表团临时增加了两人,座位已调整好。」
程煜皱了皱眉。自从在国际上崭露头角后,各大音乐学院的邀约就络绎不绝,但他始终没有接受任何一所的任教邀请。说不清为什么,每次看到"茱莉亚"三个字,胸口就会泛起一阵隐痛。
"程老师,您需要再热身一下吗?"小张小心翼翼地问。
程煜摇摇头,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小提琴。这把1742年的瓜奈里是两年前拍卖会上所得,音色浑厚如陈年美酒,但他偶尔还是会想念学生时代那把普通的练习琴——那把曾经与许知远的钢琴合奏过无数次的琴。
"对了,"程煜突然开口,"节目单确认没有变动吧?"
"没有,还是您指定的曲目顺序。"小张翻看着平板电脑,"只是...茱莉亚代表团中有位教授似乎对您最后加演的自创曲目很感兴趣,想演出后与您交流。"
程煜的手指微微收紧:"哪位教授?"
"姓许,钢琴系的。"小张滑动屏幕,"许知远教授。"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程煜的脑海。五年了,他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无数回忆瞬间涌上心头——琴房里并肩而坐的午后,演出后露台上未说完的话,还有那扇始终没有打开的门。
"程老师?您脸色不太好,需要喝水吗?"小张担忧地问。
程煜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我没事。"他看了看手表,"你先去观众席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当休息室的门关上后,程煜放下琴,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他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已经三十岁的自己——眼角有了细纹,下巴线条更加坚毅,唯一没变的大概是那双眼睛,依然盛满太多无处安放的情绪。
"许知远。"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舌尖泛起一阵苦涩。原来他去了茱莉亚,真的去了。那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离开?
观众席的喧哗声隐约传来,提醒他演出即将开始。程煜做了几个深呼吸,拿起琴走向舞台入口。无论有多少疑问和愤怒,现在他必须专注于音乐。这是他五年来的信条——让音乐成为一切情感的出口。
灯光暗下,掌声响起。程煜走上舞台,刺眼的聚光灯让他一时看不清观众席。他机械地鞠躬,架好琴,然后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了前排那个熟悉的身影。
许知远。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程煜也能认出那个轮廓——挺直的背脊,微微仰起的下巴,还有那永远一丝不苟的短发。五年岁月似乎没有在许知远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让他看起来更加沉稳,像一块经过打磨的黑曜石。
程煜的指尖突然发冷。他移开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在琴弦上。第一个音符响起时,他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完全沉浸在音乐中。
上半场的曲目是帕格尼尼的随想曲,技巧华丽而情感克制。程煜的演奏无可挑剔,每个音符都精准得如同机械,却缺少了他标志性的热情。中场休息时,他匆匆回到休息室,拒绝了所有访客。
"程老师,茱莉亚的许教授想见您。"小张在门外说,"他说...你们是旧识。"
程煜靠在墙上,胸口剧烈起伏。旧识?这个词太过轻描淡写,又太过疏离。他们之间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那些几乎要冲破表面的情感,难道在许知远心中只是"旧识"?
"告诉他,演出结束后再说。"程煜最终回答,声音比自己想象的更平静。
下半场开始时,程煜调整了演奏顺序。他放弃了原定的炫技曲目,改为演奏那首从未公开过的自创曲目——《重逢》。这是他在得知许知远去茱莉亚后创作的,原本打算永远封存。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程煜看到前排的许知远微微坐直了身体。这首曲子开始于一段忧伤的小调,如同一个无解的疑问,随后逐渐转为激烈的抗争,最终归于平静的释然。这是他的心路历程,是他五年来无法愈合的伤口。
演奏到高潮部分时,程煜不自觉地看向许知远。令他震惊的是,许知远的眼中闪烁着隐约的泪光。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那滴泪水如同钻石,折射出无数破碎的光。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观众席静默了几秒,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程煜鞠躬致谢,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许知远。他看到许知远缓慢而用力地鼓掌,嘴唇微微颤动,像是在无声地说着什么。
演出结束后,程煜在休息室接待了几位重要嘉宾,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赞美之词。当最后一位访客离开,门再次打开时,他背对着门口,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程煜。"
那个声音比记忆中更加低沉,却依然清晰得如同琴房里的一声呼唤。程煜缓缓转身,终于与许知远面对面。
五年的时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具体——许知远眼角的细纹,微微泛白的鬓角,还有那依然深邃如井的眼神。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胸前别着一枚熟悉的银色音符胸针。
"好久不见。"程煜说,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许知远站在门口,没有上前:"你演奏得...更好了。"
"谢谢。"程煜放下琴弓,"茱莉亚的生活怎么样?"
许知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去年辞职了。现在在南方的一家小机构教孩子。"
程煜愣住了:"但小张说你是茱莉亚的代表..."
"我只是作为客座评委参加这次音乐节。"许知远轻声解释,"节目单印错了。"
空气突然变得沉重。程煜感到一阵眩晕,五年前的疑问再次涌上心头:"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说你去茱莉亚?"
许知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袖口,程煜注意到他的右手有轻微的颤抖:"当时...那是最简单的解释。"
"最简单的?"程煜的声音陡然提高,"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我甚至给茱莉亚招生办打过电话!"
许知远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对不起。"
"对不起?"程煜苦笑一声,"五年了,我值得的不只是一句对不起。"
许知远深吸一口气,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药片吞下。这个动作让程煜的怒火瞬间熄灭——许知远看起来苍白得可怕。
"你生病了?"程煜上前一步,本能地想扶住他。
许知远微微后退:"老毛病了。"他停顿了一下,"遗传性共济失调症,会影响精细动作。五年前...刚刚确诊。"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程煜头上。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不能再弹专业水平的钢琴了。"
许知远点点头,眼神平静得近乎残忍:"我不想让你看到那个过程。看着我的手...一点点背叛音乐。"
程煜的心脏剧烈疼痛起来。他想起最后一次见许知远时,那扇没有打开的门,和那句冰冷的谎言。原来那不是拒绝,而是一种扭曲的保护。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程煜的声音颤抖着,"凭什么认为我不能接受?"
许知远抬起头,眼中终于流露出真实的情感:"因为我知道你会坚持留下。而我不想...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所以你宁愿消失?宁愿让我以为你去了更好的地方?"程煜逼近一步,"你知道这五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许知远的嘴唇颤抖着,没有回答。
程煜突然抓住他的右手,轻轻展开那些修长的手指。曾经能在琴键上创造奇迹的手,现在有无法控制的细微震颤。他将这只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感受到那冰凉的颤抖。
"你从来不是负担。"程煜低声说,"你是我音乐里...最重要的部分。"
许知远的眼中再次泛起泪光。他试图抽回手,但程煜握得更紧了。
"太迟了,程煜。"许知远摇头,"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能和你合奏的人了。"
"那就听我演奏。"程煜固执地说,"就像今晚这样。只要你还在听,我的音乐就有意义。"
门外传来工作人员的说话声,提醒程煜还有庆功宴要参加。两人如梦初醒般分开,空气中弥漫着太多未说出口的话。
"给我一个机会,"程煜轻声说,"让我们重新认识彼此。"
许知远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成熟的男人,那个曾经阳光灿烂的男孩如今眼中多了沧桑,却依然盛满让他心碎的真诚。他微微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
"我在南方的小城等你。"他说,"如果你真的想来。"
程煜接过名片,指尖擦过许知远的手心,那一瞬间的温暖让他确信——无论过去多少年,有些感情从未改变。
许知远转身离开时,程煜突然问:"那首《重逢》,你听出来了吗?"
许知远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每一个音符。"他轻声回答,"就像听到...自己的心跳。"
门关上了,程煜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张名片。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月光透过云层,照在那把珍贵的小提琴上,琴弦微微泛着银光,如同一个未完成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