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坐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照亮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已经三天没有打开琴盖了，自从那场演出后。
手机屏幕亮起，是程煜的第十七条消息：
「知远，今天能见面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许知远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指节微微发白。他闭上眼睛，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程煜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每次演奏到动情处，那双眼睛就会微微眯起，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像是阳光下的湖面。
钢琴旁的架子上摆着一本厚重的乐谱，许知远伸手取下，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在勃拉姆斯奏鸣曲的乐谱边缘，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今天程煜的揉弦比往常更用力，像在质问什么。」
「他的衬衫领口沾了一点咖啡渍，大概又是熬夜了。」
「第三小节，他看了我三次。」
许知远的手指抚过这些从未示人的文字，胸口泛起一阵钝痛。他清楚地记得写下每一个字时的情景，记得程煜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记得自己每一次心跳加速的瞬间。
门铃声突兀地响起。
许知远僵在原地，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急促。他不需要看猫眼就知道是谁——程煜总是按两下门铃，中间间隔恰好一秒，就像某种独特的摩斯密码。
"我知道你在家。"程煜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闷闷的，"你的车就停在楼下。"
许知远没有动。他盯着自己的双手，这双能在琴键上创造奇迹的手，此刻却连开门的勇气都没有。
"我们谈谈，就五分钟。"程煜的声音低了下来，"求你了，知远。"
那个"求"字像一把小刀，精准地刺入许知远的胸腔。他从未听过程煜用这种语气说话——程煜总是阳光的、自信的，即使演奏出错也只会挠挠头笑一笑。许知远深吸一口气，走向门口，却在触到门把手时停住了。
"演出很成功，为什么突然要终止合作？"程煜的声音近在咫尺，"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许知远的额头抵在冰凉的门板上。他能闻到程煜身上淡淡的松香气息，那是小提琴手特有的味道，混合着一丝柑橘调的香水。这个味道在过去几周里已经深深烙进他的记忆。
"你没有错。"许知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是我自己的原因。"
"什么原因能让你连琴都不弹了？"程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准备国际比赛的吗？"
国际比赛。许知远闭上眼睛。是的，他们曾经计划过，在演出成功后一起参加下个月的室内乐大赛。程煜甚至已经填好了报名表，把两人的名字并排写在了一起。
"我收到了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许知远说出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下周就走。"
门外突然安静了。许知远能想象程煜此刻的表情——微微张开的嘴唇，瞬间黯淡下来的眼睛，还有那总是藏不住情绪的眉心。
"这么突然？"程煜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为什么不早说？"
许知远的手紧紧攥住门把手，指节发白："刚决定的。"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像是自嘲的笑。
"我明白了。"程煜说，"恭喜你。"
脚步声渐渐远去，许知远终于无力地滑坐在地上。阳光依旧明媚，钢琴依旧沉默，只有乐谱边缘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见证着他刚刚亲手摧毁了什么。
茶几上的药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许知远伸手拿过，倒出两片白色药片吞下。医生上个月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遗传性共济失调症会逐渐影响你的精细动作，钢琴演奏...恐怕很难继续了。"
药片卡在喉咙里，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许知远想起第一次见到程煜时的情景——那个冒冒失失闯进琴房的小提琴手，眼睛亮得惊人，说他的琴声里有故事。
那时的许知远还不知道，自己的故事会如此短暂。
手机再次震动，是程煜的第十八条消息：
「无论你去哪里，都祝你琴声不息。」
许知远盯着这条消息，视线逐渐模糊。他颤抖着手指回复："谢谢。"然后删掉了程煜的所有联系方式。
钢琴上放着一张照片，是演出结束后同学帮他们拍的合影。照片里，程煜笑得灿烂，一只手搭在许知远肩上，而许知远虽然表情依旧平静，眼神却柔和得不可思议。那是他二十三年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接近幸福的时刻。
许知远将照片放进抽屉深处，然后打开琴盖。他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尝试弹奏他们一起排练过的第一个乐章。但仅仅几个小节后，右手无名指就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弹错了一个又一个音符。
琴声戛然而止。
许知远将脸埋入双手，肩膀无声地颤抖。窗外，初夏的阳光依旧明媚，照在那架再也弹不出完美旋律的钢琴上，照在那个再也无法拥抱所爱之人的男孩身上。
三天后，许知远离开了这座城市。他没有去茱莉亚，而是回到了南方的家乡。那里有一家小小的音乐培训机构，愿意接受一个不再登台演出的钢琴老师。
收拾行李时，他在琴凳下发现了程煜不小心落下的乐谱——那是程煜自己创作的曲子，扉页上用漂亮的字体写着《致X》。谱子边缘有许多修改的痕迹，能看出作者反复推敲的用心。许知远小心地将乐谱收进背包最里层的夹层，这是他带走的唯一一件与程煜有关的东西。
南下的列车上，许知远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想起了程煜曾经问他的一个问题："音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当时的他没有回答。现在，他知道了答案。
音乐是程煜。是那个在阳光下拉着小提琴，笑得毫无阴霾的男孩。是那个固执地闯进他封闭世界的温暖存在。是那个他深爱却不得不推开的人。
列车穿过隧道，黑暗笼罩了一切。许知远在车窗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流泪的脸。他轻轻哼起程煜那首未完成的曲子，音符散落在车厢里，无人聆听。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程煜站在空荡荡的三号琴房门口，手中紧握着一枚从未送出的银色琴键挂坠。琴房里，那架许知远弹过的钢琴静静伫立，琴键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像一场无人知晓的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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