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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过后，竹棚上的艾草渐渐枯成了金褐色，风一吹就簌簌落些碎末下来。唐晓翼踩着木梯翻修棚顶，沈星阑在底下递新割的艾草，看他把枯掉的旧草一束束扯下来，露出棚架上缠得愈发紧密的枸杞藤——那些老藤已经深褐色了，像两只交握多年的手，指节处还留着去年修剪时的痕迹。

“歇会儿吧，梯子滑。”沈星阑递上搪瓷杯，里面是温好的陈皮枸杞茶。唐晓翼接过杯子时，手腕上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那是前年老屋漏雨，他爬上屋顶修瓦片时摔的。沈星阑总说该请个瓦匠，他却笑：“这点活计，当年在山里搭窝棚可比这难多了。”

话是这么说，下梯子时他还是晃了晃。沈星阑连忙伸手扶，指尖触到他后颈的皮肤，比年轻时凉了许多。这才想起今早摸他的被子，果然又半夜踢了被角——人老了就这点不好，觉浅，稍微有点动静就醒，醒了便再难睡着，只能披着衣服坐在窗边，看月光把枸杞架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淡墨画。

“夜里又没睡好？”沈星阑替他拍掉肩上的草屑。唐晓翼往竹棚下缩了缩脖子，避开风口：“听见你咳嗽了，起来给你加了床毯。”沈星阑心里一暖，又有些发涩——自己这老毛病，春秋咳，冬夏喘，连累得唐晓翼也跟着操心。那年在山里头，他咳得直不起腰，唐晓翼背着他走了二十里山路求医，鞋磨破了，脚底板全是血泡，却还笑着说：“等你好了，咱们去采野蜂蜜，拌枸杞吃。”

如今蜂蜜倒不稀罕了，唐晓翼却总记得在灶台上温着蜜水，说比药汤子顺口。沈星阑看着他往茶杯里续热水，手背上的青筋像老藤的纹路，忽然发现他这几年瘦了不少，下巴尖都显出来了，不像年轻时，脸颊总带着点山里人特有的红。

“明天去集上割斤肉吧，”沈星阑说，“包你爱吃的荠菜馅饺子。”唐晓翼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按下去：“省着点吧，上次买的肉还冻在缸里呢。”沈星阑知道他的心思，总想着把好东西留给他，自己却舍不得吃。就像那年大雪封山，最后半块腊肉，唐晓翼硬是全塞给了他，说自己山里长大的，扛饿。

正说着，院门口探进个脑袋，是隔壁村的小柱子，手里举着串红山楂：“唐爷爷，沈爷爷，俺娘腌的糖蒜，让俺送来点。”这孩子打小就爱往这儿跑，总缠着唐晓翼讲山里的故事，说长大了也要学采药。唐晓翼乐呵呵地接了糖蒜，从竹匾里抓了把枸杞干塞给他：“拿去泡水喝，念书不犯困。”

小柱子蹦蹦跳跳地走了，唐晓翼看着他的背影笑：“这孩子，跟你小时候一个样，野得很。”沈星阑不服气：“我哪有那么野？”唐晓翼挑眉：“忘了在枸杞坡追兔子，摔进刺丛里，哭着喊我给你拔刺？”沈星阑的耳根又热了，转身去翻晒在竹匾里的陈皮，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唐晓翼正往他口袋里塞东西，摸出来一看，是颗裹着糖霜的山楂，酸甜的气息混着陈皮的香漫开来。

冬至那天飘了雪，不大，像撒了把碎盐，落在枸杞架上就化了。唐晓翼在灶房炖羊肉，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当归和枸杞的香味从锅盖缝里钻出来。沈星阑坐在灶门前添柴，看火光映着唐晓翼的侧脸，鬓角的白发在暖光里泛着柔和的银，忽然想起年轻时，也是这样的雪天，他们在山里的小木屋，唐晓翼把唯一的羊皮袄裹在他身上，自己披着件单衣守在灶台边，煮一锅带着药香的肉汤。

“尝尝咸淡。”唐晓翼舀了勺汤递过来。沈星阑吹了吹，抿了口，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唐晓翼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就知道你爱这口。”说着往他碗里多盛了几块肉，自己却捡了些骨头啃，那模样，倒和当年分麦饼时一模一样——总是把麦饼心留给对方，自己啃带麸皮的边。

吃完饭，唐晓翼翻出副旧象棋，棋盘是用竹片拼的，边角都磨圆了。两人坐在火塘边对弈，棋子落在竹盘上，发出清脆的响。沈星阑棋艺不如他，却总爱悔棋，唐晓翼也不恼，乐呵呵地让着。雪越下越大，把竹棚顶盖得厚厚的，像铺了层棉花，屋里的炭火噼啪响着，枸杞茶在桌上冒着热气，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今年的雪，还是多年前那场没膝的大雪。

“你看这棋，”沈星阑指着棋盘，“就像咱们这日子，看似慢，其实一步步都挨着呢。”唐晓翼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火光在他眼里跳动：“可不是嘛，少一步都不成。”

开春时，枸杞藤抽出了新绿，嫩得能掐出水来。唐晓翼在架下埋了些腐熟的羊粪，说今年准能结得更稠。沈星阑蹲在旁边看，发现他系在藤条上的红绳又换了根新的，木牌上的“盼头”二字被摩挲得发亮。

“今年的枸杞，该让小柱子来摘了。”唐晓翼忽然说。沈星阑愣了愣，随即笑了——可不是嘛，孩子都长这么高了，去年还踮着脚够最低的枝桠，今年说不定能爬上木梯了。

唐晓翼的手搭在他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布衫传过来，带着艾草和阳光的味道。远处的油菜花田黄得晃眼，蜜蜂嗡嗡地飞着，枸杞叶在风里沙沙响，像是在说些什么悄悄话。沈星阑望着满架的新绿，忽然明白，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温柔，那些写在药方里的牵挂，从来都不是静止的。它们就像这枸杞藤，一年年抽出新芽，把两个生命缠得更紧，在风里雨里，长成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就像唐晓翼说的，日子就该这样，有盼头，有牵挂，有嚼头。就像那枸杞干，经了日晒风吹，反倒比新鲜时多了层醇厚的滋味，在时光里慢慢沉淀，成了谁也离不开的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