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时,药圃里的雪化得快,麦冬的叶子最先透出新绿,沾着融雪的水珠,亮晶晶的像沈星阑年轻时藏在匣子里的那枚碎银。重孙踩着湿漉漉的泥地,举着小铲子学翻土,结果一不留神,把唐晓翼刚埋下的黄芪种子刨了出来,捏在手里当珠子玩。
“这可不是玩的,”唐晓翼蹲下去,指腹擦过孩子手心的泥,“这是给张大爷补身子的,得让它好好长。”他说着,把种子重新埋进土里,又往旁边挪了挪,给重孙划了块小角落,“喏,这儿归你,随便刨。”
沈星阑站在廊下看着,手里还攥着刚晾好的白术根,阳光晒得木质的晾架发烫,药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漫开来。“你倒会惯着他,”他喊,“回头把你那宝贝药锄也得给这小祖宗当玩具。”
唐晓翼直起身,腰侧的旧伤在回暖的天气里反而更沉,他扶着腰笑:“我的不就是你的?连人带东西,早都是你的了。”这话他说得自然,像说“今天天气不错”,却让沈星阑耳根子热了热,低头去数竹篮里的白术,指尖却在粗糙的根须上多摩挲了两下。
入夏时,黄芪长到半尺高,羽状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晃。重孙迷上了捉萤火虫,傍晚总举着玻璃罐在药圃边转悠,唐晓翼就搬把竹椅坐在门口,手里摇着蒲扇,替他看着别踩坏了苗。沈星阑熬了酸梅汤,盛在粗瓷碗里,放两块冰——是前几天唐晓翼跑了老远,从镇上供销社买的冰砖冻的。
“慢点喝,别呛着。”沈星阑把碗递到唐晓翼嘴边,看他仰头喝了大半,才自己端起来抿了一口。冰意在喉咙里炸开,混着乌梅的酸,倒比年轻时在山涧里喝的泉水更沁心。
“还记得那年夏天吗?”唐晓翼忽然说,“你在溪边洗药,脚滑摔进水里,我把你捞上来,你抱着药篓子喊‘我的甘草’,倒比喊救命还急。”
沈星阑被冰得缩了缩脖子,笑骂:“还说呢,那甘草是给李婶家孩子治咳嗽的,你倒好,把我拽上来时,故意往我脖子里泼凉水。”
“谁让你总把自己当铁打的,”唐晓翼捏了捏他的手腕,骨头硌得慌,“那年你咳得直不起腰,还硬撑着去采药,不是我盯着你喝药,你能好那么快?”
话是抱怨,语气里却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絮。重孙举着满罐的萤火虫跑回来,罐子里的光忽明忽暗,照得孩子眼睛亮晶晶的。“太爷爷,看!星星!”他把罐子往两人中间送,萤火虫的光落在唐晓翼的白发上,又跳到沈星阑眼角的皱纹里,像把当年山神庙里的星光,挪到了此刻的院子里。
秋末时,黄芪该收了。唐晓翼蹲在地里挖根,动作慢了许多,挖一会儿就得直起身揉揉腰。沈星阑不让他多干,自己拿着小锄头刨,黄芪的根又粗又长,带着泥土的湿气,沉甸甸的。
“够了,够张大爷用大半年了。”沈星阑把挖好的黄芪码在竹筐里,唐晓翼递过块毛巾让他擦手,“剩下的留着,明年再种。”
“明年……”沈星阑顿了顿,看了眼廊下追着猫跑的重孙,“明年让这小子也来搭把手,省得他总瞎捣乱。”
唐晓翼笑了,把毛巾搭在他肩上:“他还小呢,等他长大,咱们就把这药圃交给他,让他学着认麦冬,认黄芪,认咱们种了一辈子的这些草。”
沈星阑没说话,只是弯腰把最后一根黄芪放进筐里。风扫过药圃,麦冬的叶子沙沙响,像在应和唐晓翼的话。远处的夕阳又斜了,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着,覆在新翻的泥土上,像给来年的种子,盖了层最暖的被子。
他们就这样,守着一方药圃,守着四季的枯荣,守着罐里的药香和膝下的嬉笑。日子像石碾子一样慢慢转,碾过白术的苦,麦冬的甘,黄芪的温,也碾过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疼和暖,最后都成了掌心的温度,成了窗台上晾着的药草香,成了彼此眼里,永远不会落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