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竹在杏花村住了下来。这孩子手脚麻利,认药记方一点就透,只是性子确实像唐晓翼说的那般急,抄药方时总爱漏字,熬药时又常忘了看火候,惹得沈星阑时常拿着戒尺敲他的手背,却总在转身时,往他手里塞块唐晓翼烤的桂花糕。
唐晓翼倒乐得清闲,每日除了陪沈星阑坐诊,便是带着阿竹去后山采药。短刃劈荆棘,铜铃惊飞鸟,少年背着药篓跟在后面,嘴里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唐公子,您当年真的在冰洞里徒手掰过冰棱?”“沈大夫的银针能扎醒昏迷的人,是真的吗?”
唐晓翼便故意逗他:“你沈师父的本事可不止这些,他当年用一片梅瓣就化解了毒咒,比戏文里的神仙还厉害。”
这话总被追出来送水的沈星阑听见,嗔怪地瞪他一眼,却在看到阿竹眼里闪闪发亮的崇拜时,耳尖悄悄红了。阳光透过杏花林照下来,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串在一起的糖葫芦,甜丝丝的。
入秋时,落梅坞捎来消息,说镇口的老槐树被雷劈了半棵,卖花女正带着乡亲们补种新苗。沈星阑看着信,忽然想起那年冬天,女孩踮脚搬药箱的模样,如今想来,竟已过了这么多年。
“我们回去看看吧。”唐晓翼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件刚缝好的棉袍,“阿竹也该去见见世面,让他知道,除了杏花村的暖,北方的雪也有别样的温柔。”
沈星阑接过棉袍,指尖触到细密的针脚——是唐晓翼趁着他坐诊时,跟着村里的老婆婆学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暖得烫人。他抬头时,正撞见唐晓翼眼里的笑,像落了满眶的星子。
归途比来时更热闹些。阿竹第一次见北方的雪,在落梅坞的巷口追着雪花跑,棉鞋踩进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在唱支快活的歌。卖花女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鬓边依旧别着白梅,见了他们,眼圈先红了:“沈大夫,唐公子,你们可算回来了!”
她娘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脸色红润,看见沈星阑便拉着他的手不放:“要不是你们,我这条老命早就埋进土里了。”说话间,往阿竹怀里塞了袋炒花生,“这孩子看着就机灵,跟你们年轻时一个样。”
客栈的门环上,那枚玉佩早已不见踪影。掌柜说,去年冬天,有个赶车的老汉得了它,避过了一场暴雪,如今怕是已传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沈星阑听着,忽然觉得那枚玉佩就像个信使,带着他们的暖意,在江湖上辗转,把相遇的温柔,分给了更多赶路的人。
离开落梅坞那日,雪下得正紧。卖花女送了他们一篮新采的梅蕊,阿竹捧着篮子,鼻尖冻得通红,却不肯放手。唐晓翼牵着马,沈星阑走在旁边,短刃的铜铃在风雪里叮铃响,像在和旧时光道别。
“师父,”阿竹忽然开口,“我们还回杏花村吗?”
沈星阑转头看他,少年的眼里映着漫天飞雪,却亮得惊人。他望向唐晓翼,对方恰好也在看他,眼里的笑意比炉火还暖。“回。”沈星阑轻声道,“也不回。”
阿竹眨眨眼,没听懂。唐晓翼却笑了,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等你再长大些就懂了——心里装着牵挂的地方,都是家。”
马车驶离镇子时,沈星阑掀开帘子,看见卖花女和她娘站在雪中挥手,白梅的影子在雪地里轻轻晃,像幅不会褪色的画。他忽然想起祖父医书的最后一页,那片杏花林旁,竹屋里的人影似乎清晰了些,像极了此刻的他和唐晓翼,像极了阿竹捧着梅蕊的模样。
原来所谓归程,从不是一条固定的路。
它是沈星阑药篓里的银针,是唐晓翼鞘尾的铜铃,是阿竹眼里的光,是千万人手中传递的暖意。是走过万水千山后才懂,最好的风景从来不止于目之所及,而是与身边人并肩看过的每一场日出日落,是把彼此的名字,刻进岁月里的每一寸温柔。
马车轱辘轱辘往前赶,载着满车的梅香与雪意,往杏花盛开的方向去。沈星阑靠在唐晓翼肩上,听着鞘尾的铜铃在风雪里轻响,忽然觉得,这趟归程,他们会一直走下去,走过江南的春,北方的冬,走过岁岁年年,走到时光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