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暮色吞噬殆尽,整个王府沉入深不见底的墨色里。唯有书案旁,一盏孤灯摇曳,在苏砚身前投下巨大而执拗的影子,在药柜斑驳的漆面上无声晃动。药房内,气息浓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陈年木料的沉厚、焙干药材的焦苦,还有新鲜药草特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清冽,被炉灶里升腾的热气裹挟着,翻腾不休。苏砚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的苦涩猛地灌入肺腑,他忍不住侧过头,剧烈地呛咳起来,胸口一阵撕扯般的闷痛。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白日里被内侍强行掼在地上时撞伤的肩膀,冷汗悄悄浸湿了鬓角。
他强压下喉咙里的不适,将目光重新投向摊在面前那卷泛黄的《寒毒论》手抄本上。纸页边缘磨损得厉害,字迹在昏黄油灯下如同疲惫的蚂蚁,艰难爬行。指尖顺着那句“蚀骨之寒,非金石火性不能暂遏”滑下,最终停在“犀角,鸩羽,赤阳砂”几个字上。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压在他心头。鸩羽剧毒,赤阳砂燥烈霸道,犀角虽能护心,却也昂贵非凡。这三味相合,便是走钢丝,便是以毒攻毒,在悬崖边缘与死神争夺一线生机。
他站起身,走向那面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大药柜。无数小小的抽屉如同沉默的士兵,排列得密不透风。指尖拂过抽屉上模糊的标签,最终停在“鸩”字上方。指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拉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羽毛焦糊与金属锈蚀的怪味扑面而来。抽屉里,几根黑得发亮、硬如铁针的羽毛静静躺着,旁边放着一片薄薄的金箔和一把小巧的玉杵。
苏砚取出一根鸩羽,小心翼翼放在金箔上。这剧毒之物,需以金箔包裹,隔绝人手,再用玉杵研磨,方能取其毒性而不伤及自身。他动作极轻,玉杵落下,只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在枯叶上爬行。每一次研磨,都像在拨动一根紧绷到极致的琴弦。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滑下,滴落在冰冷的金箔边缘,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窗棂之外,更深沉的阴影里,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矗立。萧彻玄色的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袖口滚着的一道极细的银线,在偶尔漏入的微弱光线里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微光。他像一尊被遗忘在寒夜里的石雕,无声无息。书房里那场契约的屈辱和蚀骨寒毒爆发的剧痛,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有那过分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怠,泄露着这具躯体承受的沉重。
他的目光穿透窗格上糊着的半旧素纱,落在药房内那个单薄却异常专注的身影上。看苏砚如何屏息凝神,将研磨成墨色粉末的鸩羽,用银勺小心地刮入一旁备好的青瓷小盅里。那动作谨慎得如同在拆除一枚随时会爆裂的雷火弹。
紫铜药吊子架在红泥小炉上,炉膛里炭火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苏砚将称量好的犀角粉、赤阳砂,连同那盅剧毒的鸩羽粉,一同倾入吊子中。暗红色的赤阳砂遇水,瞬间腾起一片淡红色的烟雾,带着刺鼻的硫磺硝石气息。他迅速盖上吊盖,只留一条细缝。药液在吊子里翻滚、咆哮,沉闷的咕嘟声越来越大,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狂躁,深褐色的药汁在盖缝间翻涌,溅出细小的泡沫,散发出愈发浓烈而怪异的苦辛气味,弥漫了整个房间,甚至穿透窗纱,丝丝缕缕钻入窗外萧彻的鼻腔。
苏砚如同老僧入定,守在炉旁。油灯昏黄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他清瘦的侧脸,额角细密的汗珠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亮。他时而翻开《寒毒论》对照,时而凝神细听药液沸腾的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掐算着时辰。古籍上记载的“武火三沸,文火慢煨”如同戒律般刻在他脑中。当药液翻腾的声音达到最激烈的顶峰,他眼疾手快地揭开吊盖,用火钳夹出几块烧得通红的炭块,只留下几块余烬。炉火瞬间暗了下去,药吊内的喧嚣也骤然转为低沉的呜咽,细密的气泡在深褐色的液体表面轻轻破裂。
时间在药香的氤氲和炭火的微响中悄然流逝。窗外夜色更浓,万籁俱寂,只有炉火偶尔爆出的火星,映亮苏砚专注的眉眼。
终于,药香由最初的暴烈刺鼻,渐渐沉淀为一种更为内敛的、混合着草木根茎沉厚气息的苦涩。苏砚知道,时候到了。他小心地端起药吊,将深褐色的药汤倾入一个素白的瓷碗中。浓稠的药汁在碗中荡漾,散发出令人望而却步的强烈气息。
碗壁还有些烫手。苏砚将它放在一旁的矮几上,俯下身,轻轻朝药汤吹气。他鼓起腮帮,嘴唇微微嘟起,神情认真得近乎笨拙,仿佛在吹凉一碗孩童渴望的甜羹。几缕散落的额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灯下投下柔和的阴影。白色的药气被吹散,又在他面前重新聚拢,模糊了他清隽的轮廓,只余下一个执着而温柔的剪影。
窗纱之外,萧彻深寒的眼眸,如同冻了万载的冰湖,映着这几乎带着稚气的专注一幕。那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被这缕笨拙吹拂的气息轻轻触动了。一道微不可察的涟漪,无声地荡开。那是一种久远到几乎遗忘的暖意,像是记忆最深处,某个早已模糊的面容也曾这样,为他吹凉一碗苦涩的汤药。这感觉陌生得令他心尖一颤,瞬间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只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堵在胸口。
苏砚用一支小巧的银匙,舀起小半勺药汤。他凝视着那深褐色的液体,眼神锐利如鹰隼,似乎在分辨其中每一味药材融合后的细微变化。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银匙送入口中。
“唔……”
药汤滚烫,接触舌尖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滋味猛然炸开!先是极致的苦涩,如同吞咽黄连的汁液,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麻痹了味蕾;紧接着,一股霸道的燥热感如同燎原之火,从咽喉一路烧灼而下,直抵胃脘,所过之处,血肉似乎都在发出焦渴的呻吟;而在这苦与热的洪流之下,一丝阴冷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诡异麻意如同潜伏的毒蛇,悄然攀附而上,直冲颅顶!
苏砚的眉头瞬间拧紧,额角青筋隐隐跳动,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直,握着银匙的手指指节用力到泛白。他闭上眼,调动全部心神去感受药力在体内的冲撞轨迹,强忍着呕吐的本能,细细体会着那份燥热与阴寒纠缠的诡异平衡。片刻,他睁开眼,眼神清明依旧,只是唇瓣上沾染了深褐色的药汁,如同晕开的墨痕,在苍白的脸上格外醒目。
他毫不犹豫地再次拿起银匙,舀起一勺,吹凉,送入口中。这一次,他停留的时间更长,舌尖在口腔内壁细细刮过,捕捉每一丝细微的差异。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微微舒展。他放下银匙,快步走到药柜前,拉开另一个抽屉,取出几片干姜,又从一个青玉小罐里捏出一小撮淡黄色的粉末——那是极为珍贵的温补药材“玉髓粉”。他将这两样投入药吊中残留的药渣里,重新注入少许清水,置于将熄的炉火余烬之上,再次煎煮起来。新的药气升腾,与原有的苦辛交织融合,气息似乎变得更为醇厚复杂。
他又舀起一勺融合了新药材的汤汁,吹凉,尝下。这一次,他眉宇间那拧紧的结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丝。那霸道的燥热似乎被玉髓粉的温润中和了一分,而干姜的辛辣则巧妙地提振了药气上行之力,压制了鸩羽那令人心悸的阴寒麻意。他再次提笔,在摊开的药方纸上快速添上“干姜三片,玉髓粉一钱”的字样,字迹因专注而略显潦草。
窗外的萧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着苏砚一次次舀起那深褐色的、散发着致命气息的药汤,毫不犹豫地送入口中,看着他因药力冲击而瞬间苍白的脸和强忍痛苦的神情,看着他唇上那刺目的药渍……一股极其复杂而陌生的情绪,如同细小的藤蔓,猝不及防地缠绕上他那颗早已被寒毒浸透、被权谋冰封的心脏。那并非感动,更像是一种被强行撕开的裂痕,一种被灼烫的震撼。这世上,竟还有人愿意为他尝遍百草之苦,以身试毒?
这念头一起,竟比体内翻腾的寒毒更加尖锐地刺中了他。一直如同冰雕般静立的身影,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猛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的复杂波澜。宽大袖袍中的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清晰的痛楚压下心头那荒谬而危险的悸动。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人”的温度感,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仿佛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之中。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转身离去,逃离这令人心绪不宁的药气,逃离那个专注得让他莫名烦躁的身影。
然而,就在他欲要抽身而退的刹那——
药房里,苏砚似乎对药力的平衡仍不满意。他第三次拿起银匙,舀起一勺汤药。这一次,他没有急于吹凉,而是先凝视片刻,仿佛在与这碗集剧毒与霸烈于一身的药汤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他的眼神沉静如水,却又燃烧着某种近乎献祭的决绝。然后,他低下头,再次鼓起腮帮,对着那深褐色的液体,异常认真地、长长地吹了一口气。白色的药气温柔地拂过他的唇瓣,掠过他因疲惫和药力冲击而显得异常脆弱的眼睫。
这一口吹拂的气息,如同穿过窗棂缝隙的无形之箭,精准地射中了窗外那个即将离去的身影。萧彻的脚步,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他缓缓地,几乎是僵滞地,重新抬起了眼帘。隔着窗纱,目光再次落回那个俯身吹药的侧影上。昏黄的灯火勾勒出苏砚柔和的颈项线条,映照着他唇上那抹深褐色的印记,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纯粹到近乎执拗的专注——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活命,仅仅是为了一个医者对病人的责任,为了压制那蚀骨的寒毒。
萧彻袖中紧握的拳头,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掌心的刺痛犹在,但心头那股冰冷的、急于逃离的恐慌,却在这专注的剪影前,奇异地沉淀了下来。他依旧站在浓重的黑暗里,像一道凝固的影子,只是那深寒眼底的坚冰,在无人窥见的深处,悄然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流,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泉水,试图浸润那早已荒芜的冻土。他不再试图离去,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仿佛被那药气,被那灯火,被那个吹药的身影,施了定身咒。夜风穿过回廊,带来远处更漏的残响,一声,又一声,敲在寂静里,也敲在某个悄然松动的角落。
药房里,苏砚终于直起身,看着碗中不再滚烫的药汤,轻轻吁出一口长气。他拿起一块干净的素白棉布,仔细擦去碗沿沾着的药汁,动作沉稳。窗外,夜色无边,只有炉中最后一点炭火,发出微弱的暗红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