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房内,最后一缕药气不甘地缠绕在椽梁间,混杂着昨夜生死博弈的余韵。苏砚将那个承载着剧毒与希望的素白药碗仔细封存好,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碗壁的微烫和药汁的粘稠触感。彻夜未眠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四肢百骸,肩胛骨被内侍掼伤的钝痛在每一次细微的动作中叫嚣。他揉着刺痛的眉心,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紧闭的窗扉。
天光,终于刺破了沉沉的墨色,带着晨露的清冽汹涌而入,瞬间冲淡了室内浓稠的药味。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王府园林特有的草木气息,驱散了昨夜那几乎凝固的窒息感。窗外,重檐叠瓦在熹微晨光中勾勒出肃穆的轮廓,远处隐隐传来仆役洒扫的簌簌声和水桶碰撞的轻响,昭示着这座庞大府邸新的一日已然开启。
“苏先生?”
一声带着几分怯意的轻唤在门口响起。青黛端着盛有清水的铜盆和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身子。她一眼便看到苏砚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和眼下浓重的青影,以及唇上未完全擦净的深褐色药渍,心头不禁一紧。“您…您还好吗?王爷的药……”
“无妨。”苏砚转过身,努力扯出一个温和的弧度,试图驱散少女眼中的忧色。他走到铜盆边,掬起清凉的井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药已煎好,待王爷起身便可服用。劳烦青黛姑娘带我在府中走走,初来乍到,总得识得路径,免得误闯了不该去的地方。”他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青黛连忙应下:“先生言重了,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她放下铜盆,引着苏砚走出药房那方弥漫着苦涩与专注的小天地。
晨光中的靖北王府,褪去了夜间的森严与神秘,显露出一种宏大而精密的秩序感。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宽阔笔直,通向重重庭院。飞檐斗拱在朝阳下泛着冷硬的釉光,雕梁画栋精美绝伦,却也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名贵花木的幽香、晨露浸润泥土的清新、远处厨房飘来的食物香气,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属于权力与钢铁的、冷肃而沉重的味道。偶尔有穿着统一服饰的仆役垂首匆匆而过,步履轻快却悄无声息,如同训练有素的影子,对苏砚这个生面孔投来的目光也多是谨慎的打量或漠然的回避。
青黛尽职地介绍着:“前面是外书房,寻常管事回事都在那边。东边连着几重院子是王爷处理军务和召见属官的地方,守卫森严,无事万不可靠近。西边是库房重地和一些工匠作坊。咱们日常起居多在王府中轴线偏后的位置,王爷的正院‘听澜院’在最深处,临近后花园和演武场……”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王府奴婢特有的谨慎,手指点过的方向,无不透露出森严的等级与无形的界限。
苏砚安静地听着,目光扫过那些气势恢宏的建筑和精美却冰冷的装饰。假山奇石堆叠出嶙峋的景致,名品花木修剪得一丝不苟,巨大的青铜瑞兽镇守在回廊转角,怒目圆睁,透着一股凛然的威压。这里的一切,都与他记忆中那间弥漫着药草清香、满是烟火气的医馆截然不同。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缠绕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色布袍,指尖拂过袖口磨损的针脚。
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砖。几个小厮正合力抬着沉重的木箱,朝一间挂着“内务采办”牌子的偏厅挪动。一个穿着深褐色绸衫、身材微胖、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人正背着手站在廊下,指挥若定,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尖利。
“手脚麻利点!这都是王爷要过目的新进贡品,磕着碰着,仔细你们的皮!”他正是王府内务的二管事,姓刘,素来以刻薄钻营、捧高踩低闻名。
青黛一见此人,脚步下意识地放缓,脸上掠过一丝紧张,低声对苏砚道:“先生,那位是刘管事,管着府里日常采买和内务支派,我们…绕过去吧?”
苏砚脚步未停,温和道:“既是必经之路,避也无益。我们走我们的便是。”
然而,刘管事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已经扫了过来。他先是看到青黛,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待目光落到青黛身旁穿着朴素的苏砚身上时,那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挑剔,像在审视一件不合时宜的物件。
“站住!”刘管事尖细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他踱着方步走下台阶,拦在两人面前,目光如钩子般在苏砚身上刮过,“青黛,大清早的,不在内院伺候,带着个生面孔乱晃什么?王府重地,规矩都忘了?”他刻意忽略了青黛介绍苏砚身份的话头,仿佛苏砚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青黛吓得脸色微白,连忙躬身:“刘管事,这位是王爷延请的苏砚苏先生,是位大夫。奴婢奉王爷之命,带先生熟悉府中路径。”
“大夫?”刘管事拖长了调子,嘴角撇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上下打量着苏砚,“就他?瞧着比药罐子还弱三分,能治什么病?别是招摇撞骗的吧?”他轻蔑地哼了一声,“王爷事务繁忙,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府里领?青黛,你可得擦亮眼睛,别被什么江湖术士给蒙骗了,带坏了王府的风气!”
刻薄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针,扎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旁边搬箱子的小厮们也忍不住放慢了动作,偷偷觑着这边,气氛瞬间凝滞。
苏砚并未动怒。他迎着刘管事充满恶意的审视,神情依旧平静温和,只是那双清亮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他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那刻意营造的压迫感:“在下苏砚,确是应王爷之请入府。刘管事职责在身,谨慎些也是应当。只是王府气象万千,在下初来,正需管事这般熟谙规矩之人提点。”他语气谦逊,姿态放得低,却又巧妙地避开了对方的锋芒,将对方的刁难轻轻拨开,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这番不卑不亢、绵里藏针的应对,让刘管事蓄满力道的拳头像打在了棉花上,一时语塞。他本想借题发挥,给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夫”一个下马威,顺便在手下人面前立立威,没想到对方竟如此滑不溜手,让他一时找不到更恶毒的由头。他脸色阴沉了几分,正要再寻衅。
突然,异变陡生!
“哎哟——!”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从不远处传来,打破了僵持。
只见一个正弯腰搬动沉重木箱的年轻小厮,猛地丢开箱子,双手死死捂住腹部,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他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鬓角滚滚而下,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柱子!柱子你怎么了?!”旁边的同伴惊叫起来,想要上前搀扶,却又不敢触碰他扭曲的身体。
“啊!我的肚子……像刀绞一样……救命……”名叫柱子的小厮在地上翻滚,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刘管事也吓了一跳,脸上那点倨傲瞬间被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取代。他尖声道:“怎么回事?!装什么死!快起来干活!”可柱子翻滚抽搐的模样,绝非作伪。
就在众人手足无措之际,一道青色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苏砚甚至顾不得整理衣袍,几步便抢到柱子身边,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
“别碰他!散开些,让他透气!”苏砚的声音冷静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过了周围的慌乱。
他迅速探出手,三指精准地搭上柱子剧烈起伏的腕脉。触手一片冰冷濡湿,脉象急促紊乱,如豆粒在盘中跳动,又骤然沉伏,是典型的“绞肠痧”(急性胃肠痉挛)重症之象,且来势汹汹,极易引发气闭厥逆!
苏砚眼神一凝。他飞快地解开柱子紧勒的腰带,一手用力按压住他脐上三寸的“中脘穴”,另一只手拇指重重掐向他鼻唇沟上方的“人中穴”!同时急声对旁边吓傻的小厮道:“速去厨房,取一碗滚烫的姜汁来!要快!再寻些干净布巾浸透温水!”
他的动作迅捷、精准、有力,带着一种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果断。掐按穴位的手指稳如磐石,每一次按压都蕴含着恰到好处的劲道。柱子因剧痛而扭曲的身体在苏砚沉稳有力的按压下,剧烈的抽搐竟奇迹般地缓和了一丝,虽然依旧痛苦地呻吟,但呼吸似乎顺畅了一点点。
青黛也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帮忙,按照苏砚的吩咐,用浸湿的温布巾擦拭柱子额头的冷汗,试图缓解他的痛苦。
刘管事站在一旁,脸色变幻不定。他本想斥责苏砚多管闲事,可看着地上小厮痛苦的模样和周围人惊惶的眼神,又看着苏砚那专注沉稳、仿佛周身都笼罩着一层不容打扰光晕的侧影,那些刻薄的话竟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铁青着脸,看着苏砚施为。
很快,滚烫的姜汁取来了。苏砚小心地扶起柱子的头,不顾姜汁的热气灼人,用小勺一点点撬开他紧咬的牙关,缓缓将辛辣滚烫的液体喂入他口中。同时,按压穴位的手指始终未停,力道时轻时重,引导着药力下行。
“呃……咳……”辛辣的姜汁入喉,柱子猛地呛咳起来,但伴随着咳嗽,一股暖流似乎强行冲开了他体内绞缠的寒气。他紧捂腹部的手指稍稍松开了一些,蜷缩的身体也慢慢舒展开,虽然脸色依旧惨白,汗水淋漓,但那种濒死般的剧烈抽搐终于停止了,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按住这里,继续揉,力道要匀。”苏砚将柱子的手引导到他自己的中脘穴上,对旁边的小厮吩咐道。他这才缓缓起身,额角也沁出了一层薄汗,显然方才的急救也耗费了他不少心力。
“暂时无碍了。是急腹寒痧,寒气凝滞于腹中,骤然用力引动所致。”苏砚转向刘管事,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小事,“需静卧保暖,再煎一剂温中散寒、理气止痛的药服下,休养两日即可。王府药房可有现成的‘附子理中丸’?若有,取两丸温水化开让他服下更佳。”
刘管事张了张嘴,看着地上明显缓过气来的柱子,再看看周围小厮们投向苏砚那充满感激和敬畏的目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我…我让人去取。”他挥了挥手,旁边立刻有机灵的小厮跑开了。他再看苏砚时,眼神复杂难明,那点刻意的刁难和轻蔑,在方才那冷静到近乎神异的医术面前,被击得粉碎,只剩下一种难堪的哑然。
苏砚并未在意刘管事的态度变化。他蹲下身,又仔细检查了一下柱子的情况,低声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这才对青黛道:“青黛姑娘,我们继续吧。”
青黛连忙点头,看向苏砚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和安心。周围的仆役们,尤其是那几个搬箱子的小厮,纷纷向苏砚投来感激的目光,低声道着谢。那目光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医者的敬重,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善意。这零星汇聚的善意,如同初春落在冻土上的微光,虽不炽热,却足以驱散一丝这深宅大院带来的寒意。
苏砚微微颔首回应,依旧是那副温和沉静的模样,随着青黛穿过庭院,留下身后一片劫后余生的低语和对“苏先生”悄然改观的议论。
王府深处,“听澜院”的书房。
厚重的紫檀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室内光线略显幽暗。萧彻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宽大圈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枚冰冷的墨玉扳指。他身上裹着厚厚的玄色貂裘,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倦怠,但昨夜那蚀骨钻心的剧痛似乎被某种力量强行压制了下去,只余下一种深沉的、源自骨髓的疲惫和寒冷。
林风垂手肃立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正低声汇报着清晨发生在内务采办庭院里的一切。他的声音平稳,叙述清晰,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如同在复述一段冰冷的卷宗:
“……刘管事确有刁难之语,言苏先生‘瞧着比药罐子还弱三分,能治什么病’,疑其为招摇撞骗之徒。苏先生应对谦和,不卑不亢。恰在此时,小厮柱子突发急腹寒痧,痛厥倒地,情势危急。刘管事及众人皆束手无策。苏先生即刻上前施救,点按中脘、人中二穴,手法精准沉稳,又急令人取滚烫姜汁灌服。片刻后,小厮痉挛缓解,气息转平。苏先生诊断其为急腹寒痧,需温药调养。现小厮已无大碍。经此一事,刘管事哑然,在场仆役对苏先生多有感激敬畏之色。”
林风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闻。
萧彻捻动扳指的动作,在林风说到“点按中脘、人中二穴”、“滚烫姜汁灌服”、“片刻后,小厮痉挛缓解”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一瞬。他深寒的眼眸如同沉静的冰湖,倒映着书案上跳跃的烛火,那火光在他漆黑的瞳孔深处明明灭灭。
当林风复述到苏砚面对刁难时“应对谦和,不卑不亢”,以及最后“在场仆役对苏先生多有感激敬畏之色”时,萧彻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薄唇,那紧抿的、仿佛万年冰封的线条,极其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笑容,只是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变化,如同冰湖深处被投入一粒微尘,瞬间便被更深的寒意吞没,了无痕迹。然而,就在那细微变化的瞬间,他眸底深处映着的烛火,似乎跳跃得更加明亮了一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片冰封的荒原上,极其短暂地融化了一线。
林风汇报完毕,垂手静立,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芯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
萧彻的目光从林风身上移开,投向窗外。那里,是王府重重叠叠的屋宇飞檐。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这些冰冷的建筑,落在了某个特定的方向——那个昨夜灯火摇曳、药气氤氲,有人彻夜不眠、以身试毒,今晨又有人于刁难中挺身而出、妙手回春的地方。
指腹下冰冷的墨玉扳指被捻动得更快了几分,仿佛在压抑着什么。良久,他才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摊开的一份军报上,声音低沉而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
“知道了。下去吧。”
仿佛刚才那瞬间细微的变化,只是烛光在苍白面容上投下的错觉。
林风躬身行礼,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只剩下萧彻一人。他并未立刻去看那份军报,指尖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冷的扳指。深寒的眼眸深处,那片被烛光短暂照亮的区域,似乎并未完全沉入黑暗。昨夜药房里,那个俯身对着剧毒药汤,笨拙而专注地吹气的剪影,与今晨庭院中,那个单膝跪地、沉稳施救的青衣身影,在眼前无声地重叠、交织。
他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体内那被暂时压制的蚀骨寒意,似乎又开始在四肢百骸深处隐隐涌动。然而,这一次,在那无边无际的冰冷与孤寂之中,似乎有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气息,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一线天光,带着药草的苦涩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暖意,悄然渗透进来。
窗外,王府的日常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人声、脚步声、器物碰撞声,交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而在听澜院这方寂静的书房里,只有烛火无声地燃烧,映照着王座上那个孤独而寒冷的身影,和他心中那片悄然裂开缝隙的冰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