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人民医院高级病房的走廊,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却掩盖不住一种无形的威压。陈砚修靠坐在病房外走廊的长椅上,闭目养神,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苏岚坐在旁边,轻轻握着他的手,两人都沉默着,消化着刚刚经历的那场生死劫难。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缓慢,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陈砚修睁开眼,看到来人,瞳孔微微一缩。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经过精确计算的关切。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果篮,身后跟着一位拎着公文包的年轻秘书。正是刚刚调任省政协秘书长不久的前省教育考试院院长——严鸿儒。
“砚修同志,受惊了!受惊了!”严鸿儒几步上前,声音洪亮,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慈和,主动伸出双手,“我刚开完会,听说你出了意外,立刻就赶过来了!怎么样?伤得重不重?有没有大碍?”他的目光在陈砚修打着绷带的肩膀和苍白的脸上扫过,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陈砚修在苏岚的搀扶下站起身,没有去握严鸿儒伸出的手,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而疏离:“劳严秘书长挂心了,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严鸿儒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极其自然地收了回去,脸上笑容不变,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真是万幸啊!”他感叹着,目光转向苏岚,“苏主任,辛苦你了。砚修同志为了教育事业鞠躬尽瘁,是我们学习的楷模,他的安全,我们都很关心呐!”
苏岚只是礼貌地回以职业化的微笑,没有接话。她敏锐地感觉到,这位严秘书长看似温和的目光深处,藏着一丝冰冷的审视。
“听说,”严鸿儒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带着痛心疾首的意味,“肇事的司机……是酒后驾驶?唉,现在这些司机啊,太不把法规当回事了!简直是草菅人命!必须严惩!”他义正辞严,仿佛完全站在受害者一方。
陈砚修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酒驾?事故报告确实是这么写的。肇事的渣土车司机血液酒精浓度严重超标,人也当场死亡。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一个完美的闭环。但他和陈砚修都心知肚明,这绝不是意外。
“是啊,严秘书长说得对。”陈砚修顺着他的话,语气平淡无波,“酒驾害人害己。只是……”他抬眼,目光如电,直刺严鸿儒那双看似浑浊实则精光内敛的老眼,“我有点好奇,那辆渣土车,平时走的都是城东的工地路线,那天晚上,怎么偏偏就绕了十几公里,精准地出现在我回家的那条僻静小路上?还正好是在我拒绝了某个‘保送名额’之后不久?”
走廊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严鸿儒脸上的关切和痛心像是被冻结了,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瞬间清晰起来。他身后的年轻秘书更是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呵呵,”严鸿儒干笑了两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却显得更加虚伪,“砚修同志,你这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点。巧合,都是巧合嘛!我知道你最近压力大,家里又出了事,神经绷得太紧了。还是要多休息,保重身体要紧。”他避重就轻,将陈砚修的质疑轻飘飘地归结为“压力大”和“想象力丰富”。
他不再看陈砚修,而是转向苏岚,仿佛刚才的言语交锋从未发生:“苏主任,砚修同志就拜托你好好照顾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政协这边,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他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秘书转身离开,背影依旧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探视。
直到严鸿儒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苏岚才感觉到丈夫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手心全是冷汗。
“老狐狸……”陈砚修低声吐出三个字,眼神冰冷如霜。严鸿儒的亲自现身,与其说是探望,不如说是**示威**和**警告**。他是在告诉陈砚修:我知道你知道是我,但你拿我没办法。钱培钧是卒子,刘振邦可能是将,但他严鸿儒,才是真正稳坐钓鱼台的棋手。
***
华南师大附中初中部,关于中考平行志愿试点的宣讲会刚刚结束。阶梯教室里,初三的学生和家长们却并未散去,而是围成了几个小圈子,气氛热烈中带着一丝紧张和不满。
“陈校长,这平行志愿听起来是公平了,可实际操作起来,风险很大啊!”一位穿着考究、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拦住正要离开的陈砚修(他伤未痊愈,但试点工作刻不容缓),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顺序志愿虽然有点赌性,但只要我们提前‘了解’清楚各校的‘实际’情况,孩子冲一冲还是有把握的。现在搞分数优先,大家一窝蜂填好学校,万一都掉档了怎么办?我们孩子的前途谁负责?”
“是啊,张董说得对!”旁边一位打扮精致的女士立刻附和,“我家孩子成绩中等偏上,按顺序志愿,好好运作一下,说不定能‘够’上附中高中部。现在搞平行,分数卡得死死的,一点操作空间都没有了!这不是堵死我们孩子的路吗?”
“陈校长,听说您是靠您女儿自己考进附中的,您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另一个声音带着酸意响起,“可我们这些做家长的,为了孩子的前程,哪个不是殚精竭虑?有些‘资源’,该用的时候不用,那不是傻吗?现在您搞这个试点,是要把大家的路都堵死?”
陈砚修被围在中间,看着这些非富即贵、习惯了利用“信息差”和“资源”为孩子铺路的家长们,心中了然。这背后,必然有刘振邦甚至严鸿儒残余势力的煽动。他们无法在政策层面阻止试点,就煽动这些既得利益者(或渴望成为既得利益者)的家长来制造阻力,施加压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肩头的隐痛,朗声道:“各位家长,请安静!平行志愿的核心,就是让分数——这个孩子自己努力的结果——成为录取最公平的标尺!它最大限度地消除了填报过程中的‘赌性’和‘信息不对称’,让每一个分数段的孩子,都能去到与自己实力相匹配的学校!至于掉档风险,我们配套有科学合理的志愿填报指导和模拟系统!绝不是你们想象的一窝蜂乱填!”
他目光扫过那位“张董”:“张先生,您所谓的‘了解’清楚‘实际’情况,背后是什么操作,您心里清楚,我们也都清楚!正是这种不公平的‘运作’,挤占了本该属于其他努力孩子的机会!赵小伟同学的事,难道还不够警醒吗?!”
提到赵小伟的名字,一些普通家庭的家长脸上露出了认同和愤怒的表情。陈砚修继续道:“教育改革,是为了更广大的、没有‘特殊资源’的孩子们!是为了让教育回归本源——努力,就有收获!而不是比拼谁的关系硬,谁的消息灵!这个试点,是省委的决定,是为了全省的教育公平!绝不会因为少数人的‘不适应’而停止!”
他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一些被煽动的家长在他坚定的目光和赵小伟例子的冲击下,气势弱了下去,开始窃窃私语。但那位“张董”和几位核心家长,脸色依旧难看,眼神中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
放学铃响,陈令仪背着书包,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悄悄绕到了学校行政楼后面的档案室小院。赵小伟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比几个月前更加沉默,但眼神中多了一份坚韧。
“令仪姐,你找我?”赵小伟低声问。
陈令仪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小伟,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有个表哥,在钱培钧原来分管的那个后勤服务中心当临时工?”
赵小伟点点头:“嗯,他叫赵刚,在里面开车的。”
“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他?我想问他点事。”陈令仪眼神坚定,“关于……那种‘新饼干’的事。”
赵小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担忧:“令仪姐,这……很危险!那些人……”
“我知道危险!”陈令仪打断他,语气带着和她父亲如出一辙的执拗,“但我弟弟差点因为他们没命!我爸现在躺在医院!我不能就这么等着!小伟,你经历过那种绝望,你懂!我需要知道真相!哪怕是一点点线索!”
赵小伟看着陈令仪眼中燃烧的火焰,想起了自己在暴雨中的痛哭,想起了陈校长为他奔走的身影。他沉默了几秒,用力点了点头:“好!我帮你联系!但一定要小心!”
***
夜深人静,省看守所提审室。灯光惨白。
秦峰隔着铁栅栏,盯着对面神情萎靡、眼窝深陷的钱培钧。几天不见,这位昔日的教育局长仿佛老了十岁。
“钱培钧,李三和王霞都交代了,铁证如山,你抵赖不了。”秦峰的声音冰冷,“指使他人投放危险物质,危害公共安全,造成群体性中毒事件,这罪有多重,你心里清楚。死刑够不上,无期或者二十年以上,跑不了。”
钱培钧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嘴唇哆嗦着,眼神绝望。
“但是,”秦峰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如果你能戴罪立功,交代出你背后的指使者!是谁让你对陈砚修的儿子下手?是谁策划了那场‘意外’车祸?还有你被抓前喊的那个‘还有……’指的是谁?!说出来,或许还能争取个死缓!”
钱培钧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他想起刘振邦阴冷的警告,想起严鸿儒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冷汗如浆般从额头滚落。
秦峰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钱培钧的心理防线正在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时,钱培钧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绝望,他猛地扑到栅栏前,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是严……”
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划破看守所的寂静!整个区域的灯光瞬间熄灭,陷入一片黑暗!紧接着是备用电源启动的嗡鸣和混乱的脚步声、呵斥声!
“怎么回事?!”秦峰霍然站起!
“报告秦队!看守所电路突发故障!备用电源已启动,正在排查!”门外传来警员急促的报告。
短短十几秒后,灯光重新亮起。秦峰急忙看向审讯室——
钱培钧瘫倒在椅子上,双眼圆睁,嘴巴大张着,脸上凝固着极度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右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左手无力地垂着。一个被捏扁了的、小小的塑料药瓶,滚落在他的脚边。
狱医迅速冲进来检查,片刻后,沉重地摇了摇头。
“氰化物……瞬间致命。药瓶……应该是事先藏在口腔里的……”狱医的声音带着震惊。
秦峰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铁栅栏上!功亏一篑!只差一个字!
严……严什么?严鸿儒?还是……另有其人?
钱培钧死了。带着那个未尽的“严”字,和所有指向幕后终极黑手的秘密,永远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