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本书，我要了。”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陈砚修抬头，正对上一双深邃而带着一丝讶异的眼睛。来人穿着普通的夹克衫，手里也拿着两本旧书，正是省教育考试院院长周正明。

　　“周院长？”陈砚修有些意外。

　　“陈校长？”周正明显然也认出了他，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陶行知文集》上，又瞥见他手里另外几本关于中外教育制度比较的旧书，眼中讶异更深，随即露出一丝了然和难以言喻的复杂，“真巧。你也喜欢淘这些？”

　　“心烦的时候，来这里闻闻旧书的味道，能静心。”陈砚修坦然道，扬了扬手中的文集，“陶行知先生的话，几十年后读来，依然如雷贯耳。‘捧着一颗心来’，我们做教育的，这颗心，如今还捧得稳吗？”他直视周正明，目光锐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愤和探询。

　　周正明脸上的客套瞬间凝固了。他沉默了几秒，避开陈砚修的目光，低头翻弄着自己手中的旧书，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压抑：“心？有时候，不是不想捧，是怕捧出来，掉在地上，被人踩得稀碎，还溅自己一身泥。”

　　“那就任由它烂在肚子里，看着孩子们的血泪白流？”陈砚修的声音不高，却像锥子，“那些落榜的孩子，赵小伟、李思远、王璐……他们的心，现在恐怕已经碎了一地了。周院，您案头，难道没看过类似的报告？没听过那样的哭声？”他报出那几个调研中让他最为心痛的名字。

　　周正明猛地抬起头，眼中压抑的波澜终于无法抑制地翻涌起来。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陈校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一个小时后，城市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老茶馆最角落的包厢里。木桌老旧，茶壶嘴冒着丝丝白气。陈砚修将那份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调研报告副本推到周正明面前，重点圈出了那几个高分落榜生的案例，以及与之形成刺眼对比的刘洋等低分高录者的名单。厚厚的文件，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周正明一页一页地翻看，速度很慢。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当他看到赵小伟那绝望的分数和落空的所有志愿时，翻页的手指停顿了，微微颤抖。他端起粗瓷茶杯，喝了一大口早已温凉的茶水，喉结滚动，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压的块垒都吐出来。

　　“这些……我都知道。”周正明放下茶杯，声音沙哑，“考试院每年收的申诉信，堆起来能有多高。每一次数据异常分析，都指向那个无解的结。可知道是一回事，捅破它……是另一回事。”他苦笑一下，笑容里满是苦涩和无力，“刘厅……还有他背后那些人，盘根错节。阻力有多大，陈校长，你大概也尝到滋味了。”

　　“所以，就永远这样下去？看着一代又一代的赵小伟们在放榜那天崩溃？”陈砚修逼视着他，眼神灼热，“周院，您是搞技术出身的！您比谁都清楚，平行志愿的技术方案成熟得很！它能最大限度地消除这种信息特权，让分数说话！它缺的不是技术可行性，缺的是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勇气！缺的是像您这样位置的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勇气？”周正明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份报告，“代价呢？我周正明或许不在乎头上这顶乌纱帽，可我手下几百号人，他们的饭碗呢？改革一旦启动，牵扯的方方面面，阻力会来自何处，你我都心知肚明。一旦失败，或者半途而废，伤害只会更大！”

　　包厢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茶炉上水将沸未沸的滋滋轻响。

　　“那您告诉我，”陈砚修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我们做教育，做考试，初心是什么？是为了让少数人更稳当地走捷径，还是为了让大多数努力奔跑的孩子，能有一条相对公平的跑道？看着这些，”他用力点了点报告上赵小伟的名字，“您晚上，能睡得安稳吗？”

　　周正明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他闭上眼，靠在破旧的藤椅背上，包厢里只剩下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许久，他睁开眼，眼底那层厚厚的疲惫和犹疑似乎被某种东西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裂缝，露出底下深埋已久的、属于一个教育工作者本真的锐利和痛楚。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茶杯，而是重新拿起了那份报告，手指用力地、缓慢地抚过赵小伟的名字，仿佛要透过纸背触碰到那个在暴雨中痛哭的灵魂。

　　“你说得对，陈校长。”周正明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这心……烂在肚子里，和被人踩碎，其实没分别。既然横竖都是碎……”他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目光却亮得惊人，“不如，就让它碎得有点响声，碎得有点价值！”

　　他霍然站起身：“这份报告，我来补充关键数据和操作层面的支撑！方案细节，考试院技术团队立刻秘密启动优化！省里的汇报会，我来安排！你，”他看向陈砚修，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准备好最硬的骨头，最烫的炮！这场仗，要打，就得打出个公道来！”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茶馆昏黄的灯光下，两个男人隔着袅袅茶烟，用力地握了握手。那短暂的交握，传递着滚烫的温度和孤注一掷的沉重力量。

　　省教育厅那间庄重而压抑的会议室里，椭圆形的长桌旁坐满了人。主位空着，两侧依次是教育厅主要领导、考试院核心成员以及几位被邀请列席的资深教育专家。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刘振邦副厅长坐在靠近主位的位置，神色从容，甚至带着一丝胜券在握的闲适，指尖轻轻点着桌面。

　　陈砚修和周正明坐在稍远的位置。面前摊开的是那份两人合力完善、厚达数百页的《高考平行志愿改革可行性报告及实施方案（修订稿）》。陈砚修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对面刘振邦方向投射过来的、带着审视和淡淡嘲讽的目光，以及周围部分官员专家们流露出的不以为然。

　　会议开始，由周正明代表考试院做方案汇报。他打开投影仪，冷静、专业地阐述平行志愿的核心原理、技术保障、兄弟省份的成功经验，以及对本省考生结构、高校生源适配性的详细分析。他的声音平稳，逻辑严密，数据详实。

　　然而，周正明话音未落，一位被刘振邦示意过的“权威专家”立刻清了清嗓子，率先发难：“周院长的报告很专业，但恕我直言，过于理想化了！平行志愿看似公平，实则蕴藏巨大风险！其一，考生‘冲高’心理加剧，必然导致名校提档线水涨船高，大量考生志愿落空的风险不是减小，而是几何级数增大！其二，录取流程将变得极其复杂，批次时间拉长，一旦系统或操作环节出现纰漏，后果不堪设想！我们省考生基数庞大，能承担这种混乱吗？”他语气激昂，仿佛已经预见了灾难性的后果。

　　紧接着，另一位官员接口，语气看似忧心忡忡：“是啊，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省教育生态稳定多年，突然搞这么大的动作，家长和社会能接受吗？万一引起群体性焦虑甚至事件，谁来负责？稳妥起见，我看还是应该先在个别市试点，观察三五年再说嘛！”这“稳妥”的提议，立刻得到几个附和的点头。

　　刘振邦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周正明和陈砚修身上，语气带着一种长辈般的“语重心长”：“正明同志，砚修校长，你们二位忧心考生、锐意改革的精神，我是非常赞赏的。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笑容敛去，带上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做工作，尤其是关系千家万户、社会稳定的大事，不能只凭一腔热血和理想化的模型啊！要充分……”

　　不等他说完，省教育厅厅长李维民突然弹了一下桌子，刘振邦顿时打了个冷战，好容易才控制住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