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寄出的柠檬糖

北方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林小满裹紧围巾走进图书馆时，玻璃窗上已经结了层薄霜。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摊开的教育学笔记上，不知何时被笔尖划出个小小的篮球图案——就像周延总爱往草稿本角落画的那种。

手机震动了两下，是高中同学群在聊跨年聚会。有人@周延，问他回不回北方老家，屏幕上跳出他的回复：“实验室有项目，走不开。”紧接着有人发了张照片，南方大学的圣诞树上挂着篮球形状的装饰，周延站在树旁笑，苏晓站在他身侧，手里举着杯热可可，杯套上印着和他同款的校徽。

林小满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暖气管道发出轻微的嗡鸣，让她想起高三教室后排的旧空调，周延总爱在自习课上盯着它看，直到老师敲他的桌子：“周延，这道物理题解一下。”他站起来时，校服后领沾着片紫藤花瓣，是她前一天偷偷夹在他课本里的。

放寒假回家那天，林小满在高铁站遇见了周延的妈妈。阿姨依旧笑眯眯的，塞给她一袋柠檬硬糖：“小延说你以前爱吃这个，特意让我带给你。”糖纸在口袋里硌着大腿，林小满低头道谢时，看见阿姨手机屏保是周延的获奖照，他穿着篮球队服，胸前号码被阳光晒得发白。

“他现在还天天打球吗？”她没忍住问。

“是啊，”阿姨叹气又骄傲，“上周跟隔壁学校打友谊赛，崴了脚还硬要上场，多亏小苏姑娘把他劝下来。”

公交车路过母校时，林小满突然下了车。紫藤花架光秃秃的，只有干枯的藤蔓缠着褪色的宣传横幅。她在角落的石凳上坐下，摸到砖缝里卡着块碎掉的橡皮——是她当年撞掉周延的文具袋时，滚进缝隙里的那块，上面还留着他用圆规刻的小箭头。

口袋里的柠檬糖开始化了，黏在塑料包装上。林小满剥开一颗放进嘴里，酸意刺得眼睛发疼。她突然想起高考结束那天，周延抱着篮球从她身边跑过，校服拉链没拉好，露出里面印着南方大学的文化衫。她当时攥着北方师范的录取通知书，看着他的背影被夕阳吞掉，像吞掉了整个兵荒马乱的夏天。

开春后，林小满在实习的中学遇见了教物理的学长。男生说话时总爱轻轻咬笔杆，解题思路和周延如出一辙。有次他帮她修坏掉的投影仪，虎口处的薄茧蹭过她的手背，林小满猛地缩回手，打翻了桌上的粉笔盒——就像当年在紫藤花架下，她撞翻练习册时那样慌张。

学长约她去看篮球赛，她坐在观众席上，看着穿白球衣的少年们在场上奔跑，突然发现自己记不清周延投篮的姿势了。中场休息时，学长递来一瓶矿泉水：“你好像对篮球没兴趣？”

“不是，”林小满望着记分牌，“只是突然觉得，有些球没投进，也挺好的。”

六月毕业季，林小满收到个匿名包裹。拆开是本南方植物图鉴，夹着张便签，字迹龙飞凤舞：“听说北方见不到星花藤，给你看看南方的春天。”她翻到夹着便签的那页，星花藤的照片旁写着一行小字，是用铅笔补的：“花期和紫藤花一样，都是六月。”

那天晚上，她终于点开了周延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苏晓拍的，他趴在实验室桌上睡觉，胳膊下压着本摊开的书，书页边缘露出半行字：“季风环流对植物生长的影响……”

林小满的毕业论文题目，正是这个。

工作后的第一个教师节，林小满收到束紫藤花。卡片上写着：“楼下花店说这种花北方很少见，托人从南方带的。”送花的是那位物理学长，他挠着头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记得你高中时总在花架下看书。”

她把花插进玻璃瓶时，花瓣上的水珠滚落在教案本上，晕开了“周延”两个字——是她备课时走神写的，藏在“教学重点”四个字的缝隙里。

深秋的某个雨夜，林小满整理旧物，翻出那个被遗忘的速写本。最后一页的两个小人旁，不知何时多了行极浅的铅笔字，是周延的笔迹：“我看到了。”墨迹被水洇过，模糊得像个幻觉。她突然想起毕业典礼那天，周延在公告栏前停留了很久，手里的钢笔转得飞快，直到苏晓喊他才转身。

手机在这时亮起，同学群里有人发了周延的订婚照。苏晓穿着白裙子，手里的捧花里混着几枝星花藤。林小满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映出自己嘴角的笑——和那年夏天，接过柠檬糖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她走到阳台，把那袋没吃完的柠檬糖扔进垃圾桶。风带着北方的落叶掠过窗沿，远处的中学传来晚自习下课铃，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林小满转身回屋时，看见月光落在教案本上，刚好照亮那句被划掉的话：“原来有些季风，注定只能吹过一个夏天。”

而那个夏天里没说出口的话，最终都变成了北方冬天的霜，南方春天的雾，和永远留在砖缝里的，半块不会说话的橡皮。